第24章 卷三(4)(1 / 3)

首先,就如那部挨耳光的小說一樣,《風雅頌》甫一發表即引起現實世界的強烈反彈。直接原因是有人“對號入座”,認為它堂而皇之、無中生有地影射了“北大”——它寫的“清燕大學是皇城裏最好的文科大學”,還有一個可與“未名湖”畫等號的“無名湖”,這不是影射又是什麼呢?所以,後果很嚴重,“北大”很生氣。為了避免謬種流傳,損害北大的百年聲譽,有人跑到三角地燒了一本《風雅頌》,還號召所有的北大分子都去買而焚之。來自北大的壓力仍然不容小覷,在出版單行本時,原先的“無名湖”悄然有了名字,叫“荷湖”。由此看來,好像閻連科真的有點理虧,既然你惹不起,何必捅那個螞蜂窩?如果僅是一個小水塘(用閻的話說“不過是一個詞語而已”)引起的誤會,又何必在乎那些小肚雞腸的北大人說三道四呢?既然某些愛較真的職業讀者偏偏要端起屎盆子往自個兒頭上扣,就讓他們扣去好了。然而閻連科並不釋然,進而辯稱,他所寫的大學隻是“我的大學”,他所寫的人物也是他本人的“精神自傳”,說他影射“北大”,簡直比荒謬更荒謬。閻連科旨在“寫虛”,“北大”卻要將其“坐實”,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可見,閻連科沒遇到他的理想讀者,他以為掌握了嶗山道士的穿牆術,卻撞到了硬邦邦的“現實”。此其一,說明《風雅頌》存在解讀的難度。

其次,《風雅頌》創造了一個自認為完美的文本係統。該小說的形式體例脫胎於中國古代詩歌典籍《詩經》,並且每個章節的名稱、內容都與《詩經》相應和,從而將博大精深的傳統文化與現實人生融會貫通,使得小說既含藏古典的意蘊,又閃耀著現代的光輝。別的不說,僅是其中摘引的《詩經》原文,就夠你研究三年兩載的。僅這一條,《風雅頌》就賽過《尤利西斯》——喬伊斯隻是在情節上大致比附《荷馬史詩》,閻連科竟把“詩三百”一首一首播種到了他的故事中,這等功夫,誰人能敵?此其二,說明《風雅頌》具有廣闊的審美空間,具有成為絕世經典的潛質。

還有至為重要的一點:《風雅頌》把“現實主義”文學推向了一個無可企及的新高度。閻連科與“現實主義”較勁已經很久了,幾乎每出一本書,都要被一些文學掮客拉去與某種“主義”纏綿一番。什麼魔幻現實主義、狂想現實主義、寓言現實主義、幻想主義、黑色幽默、後現代等等,不一而足,不過最受青睞的仍是不斷變臉的“現實主義”。幾年前《受活》出版的時候,他曾在《代後記》中將“我們幾十年來所倡導的”那種“庸俗的現實主義”結結實實痛扁了一頓,把它斥為阻礙和謀殺中國文學的“罪魁禍首”、“最大元凶”,指出“真正的現實主義”是“來自於內心的、靈魂的一切”,亦即“超越主義的現實主義”。這一次,他的“現實主義”又換了新麵目,喚作“荒誕現實主義”。不僅如此,在這本書的腰封上,還赫然印著“中國荒誕現實主義大師”雲雲,看來閻連科顯然已在“現實主義”的大熔爐裏修成了正果,足以黃袍加身、君臨天下了。雖然閻連科還扭扭捏捏,對此封號推脫不就,說是書商不守信用,在他背後搗鬼。不過依我看,對閻連科來說,這頂“大師”的帽子實在是再合適不過,試想當今文壇,有哪個能夠像他那樣,不但兢兢業業地致力於文學創作,而且孜孜以求地探索、發展並重構了現實主義理論?所以,把閻連科奉為大師毫不為過。誰若不以為然,盡可讀讀《風雅頌》。在這部驚世駭俗的小說裏,既有你風聞已久的,更有你意想不到的,那些令人瞠目結舌的畸人異事,怎一個“荒誕”了得!那位研究《詩經》的副教授既教化瘋子又感化風塵女子,忽而殺人者忽而救贖者,進而還在京城和故鄉、曆史與現實之外,找到了一個與世無爭的“詩經古城”,讓教授、博導和妓女群居混交,幾如其樂融融的世外桃源。閻連科的大師之處就在於,他不光幫那些沉重的肉身謀劃了逍遙之地,而且為許多迷惘的靈魂指明了皈依的方向,在這個顛倒眾生的時代,真不啻於一鍋醍醐灌頂、起死回生的還魂湯。可以毫不誇張地說,閻連科以他卓越的膽識和智慧,重新奪回了中華民族業已失守的精神家園,為我們挖到了堙沒在浮華下的信仰之根。此其三,說明《風雅頌》承載著的巨大的思想架構,完全可以研發出一整套“荒誕學”。

通過以上分析,你不得不認定,閻連科確乎寫出了一堆驕然獨步的非凡文字。我們有理由相信,《風雅頌》的出現具有劃時代的重大意義,是否和什麼獎相遇已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它既代表了過去那種舊主義的終結,又昭示了一種新主義的崛升:在這裏,閻連科不但埋葬了所謂的庸俗現實主義,獲求了“另外的現實”,而且把“荒誕”上升為“認識世界的一種方法”,使文學創作“絕對的個性化,用自己的方式發出自己的聲音”,充分表達出作者的“內心和靈魂”。比之於《受活》時期的咋咋呼呼、絮絮叨叨,現在的閻連科更為“放肆”、“狂妄”,他放肆得如同飛出玻璃缸的魚,狂妄得像砸出太平洋的隕石。的的確確,在《風雅頌》的微妙語境中,即便離開水,即便脫離軌道,閻連科也能左右逢源,也能轟轟烈烈,他隨心所欲,敢於“逾矩”,用他的能給時代消毒的“唾沫”,為你超度出一幕幕“不存在的存在”、“不真實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