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我看來,閻作的最大特色不在於是否體現了“對世間體悟的愁苦質感”,而在於徹頭徹尾表現出一種強悍的“觀念主義”——或說“主觀意識”。作者投下的餌料總是晦暝莫辨地拋灑在字裏行間,你看到看不到是一回事,吃不吃又是一回事,願者上鉤嘛,上鉤的,說明你有“文學的胸懷”;不上鉤或者咬偏了,就證明你的“可笑和幼稚”。可見“下餌”是多麼的關鍵,既要藏得好,又要藏得巧,否則就會惹出許多麻煩,甚至像那個欠揍的“文學敗類”一樣遭到圍毆或耳光。閻連科的高明之處就在於,他懂得操作,他懂得撒上若許假餌料,從而把觀念的鉤子隱蔽得更深。那麼,怎樣才能獵取如許特效呢?具體來看,閻連科握有兩大法寶:一曰形式感,一曰荒誕化。
所謂“形式感”,簡單說就是要在文體結構上“標新立異”,或者把麵具戴到屁股上,或者把腦袋夾到腿襠裏,即使不把你暈倒,也要令你側目。閻連科就很有這種自覺的文體意識,他曾說,如果沒有一個相對合適的結構,沒有一個新鮮的文體,哪怕再好的故事,也可能無法寫作。隻要讀過《受活》、《風雅頌》,就無法忽略它們的形式感,就算你忘了它的內容,也一定會記得,前者以“注釋”成文,後者與《詩經》互文,它們生是閻連科的“有美一人”,死也是閻連科的“美人之貽”,它們是唯一的,它們隻屬於閻連科。拿《風雅頌》來看,若不是以《詩經》為框架,恐怕整部小說會失去很多迷離的意境,也難以把閻連科的“觀念”包裝得玄之又玄。“形式”的妙處,正在於此。
至於“荒誕化”,則很難一言以蔽之。先說何為荒誕?詞典上解釋說,“極不真實,極不近情理”是為荒誕。可見,荒誕,不但要假,要反常,還要極假,極反常,一個“極”字,說明“荒誕”也是需要達到一定程度的。以此標準衡量閻連科,即非綽綽有餘,卻也當之無愧。從早年的“魯獎”作品,到目前的《風雅頌》,閻連科總能把故事往“極”處寫:有以自己的屍身飼養最後一株玉米的(《年月日》),有用自己的腦漿和屍骨治療子女癡病的(《耙耬天歌》),還有要把列寧的屍體買來發展旅遊經濟的(《受活》)……借用一位評論家的話說,那些噩夢似的描述、鬼怪似的細節,不但令人“驚愕”,甚至會讓人“惡心”(參見陳思和:《讀閻連科小說劄記》,《草心集》,廣東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都以惡心人見長。雖然他與閻連科相比尚處於起步階段,但我們盡可以樂觀地預期,在餘華、閻連科等高手名宿的帶動下,中國文學的惡心寫作必將再上新台階。
荒誕化的又一手法是戲謔化,也就是通過戲說、搞笑、調侃、諷喻、誇張等方式,把“正劇”、“正事”變得滑稽可笑,把“一聲歎息”化作一聲“我靠——哇塞!”比如,《風雅頌》中楊科給精神病人講《詩經》,一再博得掌聲雷動,是戲謔;楊科一次次賈而不嫖勸小姐從良,是戲謔;楊科眼看著自己的房屋被村裏人拆光,也是戲謔……不僅情節乖戾,而且語言、口氣也極盡發嗲、犯酸之能事,就像一邊掐著你的脖子一邊胳肢你,既要讓你笑,又要讓你笑得難看。戲謔寫作看似一種冷幽默,實為小品筆法,通常隻要夠吵夠鬧夠無聊夠貧嘴就算及格。想想餘華的《兄弟》(尤以下部為甚),其中與時代背景、人物身份不相符的流行語彙,李光頭蹶著屁股偷看女廁所那邊白花花的屁股,號召一群殘疾人敲鑼打鼓充當他的求愛啦啦隊,還有諸如鍍金馬桶、處美女大賽等等道具和情節,無不體現著恣肆汪洋的戲謔精神。戲謔也許可以反諷,也許可以膨化氣氛,使你的閱讀旅程潤滑、輕快,像街頭的雜耍、小吃,就是讓你隨便看看,隨便嚐嚐,花錢不多,開心取樂,何樂不為?所以戲謔化的關鍵是擺噱頭,噱頭擺好了,不愁魚兒不上鉤。
荒誕化的基本原則是繁複化——把簡單的問題說複雜,把淺顯的道理弄深奧,要麼一句話說半句,要麼半句話說半天,反正就是多繞幾個圈子多下幾個絆子,讓你如墜五裏霧中,搞不清作者擺的是什麼千古謎局。閻連科就善於將一個“念頭”星火燎原般敷衍成洋洋幾十萬言的長篇巨製。那麼,《風雅頌》的念頭是什麼呢,作者說了,是“回家”——小說的原名不就是《回家》嗎?把普普通通的兩個字變成二十八萬字,此等神乎其技的帽子戲法恐怕也隻有大師才能做得來。閻連科何以能把一根毫毛炫幻成無邊無沿的春秋大夢?因為他有思考、有意願,而且有準備哪!當他把回家這個“意蘊之念”與《詩經》聯係到一起後,立馬意識到:“《詩經》是中國人文化靈魂的歸宿,是中國人用詩歌形式書寫的中國人的《聖經》。”看看,人家多麼擅長發散思維,《詩經》不僅讓閻連科的“回家”有了“靈魂”,而且啟動了他的想象力,使其看到了無比輝煌的“詩經古城”。為此,他“買了很多關於《詩經》研究的書,回去學習、琢磨了一段時間,就很快動筆寫作了。大約用了半年時間,小說寫完了。”看來,為了把一塊麵團倒飭成一堆高深莫測的大饅頭,又要學習,又要琢磨,也著實費力不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