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卷三(4)(3 / 3)

閻連科一再表示,要突破一切的主義,用自己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內心和靈魂。他說,“今天說我是荒誕現實主義,是因為我的小說中確實充滿荒誕,而且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我的小說的重要元素,是我認識世界的一種方法。”可見,閻連科十分看好他的“荒誕哲學”,他用“荒誕”認識世界,用“荒誕”結構小說,終使《風雅頌》成了集荒誕之大成的荒誕之作。盡管他曾聲稱,現實主義不存在於社會和生活之中,隻存在於作家的內心世界,但是他所鋪陳的“精神自傳”,仍舊寄居在“現實”的軀殼中。當然,沒有誰能擺脫現實,哪怕他視現實為毒蛇猛獸。因此,就算《風雅頌》是作家針對自己一個人的竊竊私語,也是他應對現實、反映現實的一種方式,更何況他還被稱為中國當代最具立場、最有道德擔當的作家。所以,當閻連科不厭其煩地辯解他沒有什麼承當,隻為自己寫作,隻為自己的內心、靈魂寫作時,在我聽起來多少也有點“荒誕”。難道你在偷偷進行一種純私人的“潛在寫作”?那麼,為什麼還要為了發表、出版而修改,為什麼“北大”一不滿就沉不住氣了呢?依我看,閻大師大可不必如此謙虛,謙虛過度實乃矯情。當你說出是“現實和家鄉那塊土地”讓你寫什麼和不讓你寫什麼時,不正說明你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也不是為自己一個人戰鬥嗎?明明置身於現實中,又要把現實撇開;明明沉滯在現實裏,卻說超越了現實。這種寫作本身就已足夠荒誕。

法國批評家羅傑·加洛蒂在其名著《論無邊的現實主義》代後記中說:“一切真正的藝術品都表現人在世界上存在的一種形式。”又說,“沒有非現實主義的,即不參照在它之外並獨立於它的現實的藝術。”([法]羅傑·加洛蒂:《論無邊的現實主義》(吳嶽添譯),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175頁。)閻連科的創作是現實主義的嗎?不是,至少他不會承認。那麼閻連科的創作是非現實主義的嗎?不是,至少我覺得不是。所以,冠以“荒誕現實主義”的名諱似也不失機智——既跟現實主義劃清了界限,又貌似冉冉升起的新星——雖然閻連科並不十分認可,卻也無可否認,“荒誕+現實”確是他的精髓。何為荒誕現實主義?照這些作品來理解,就是說荒誕不夠荒誕,說現實不夠現實,荒誕得做作拙劣,現實得空洞虛浮,於是相互妥協折衷,變異為“荒誕現實主義”。可是——所謂“荒誕現實主義”該是什麼樣子?前兩年讀餘華小說,我曾寫過這樣的話:《兄弟》雖然拴上了餘華的“時代”情結,卻過於浮飄,惡搞多於沉潛,抓狂甚於掘藏,寫實流於矯揉造作,荒誕近乎胡攪蠻纏,雖粗線條地勾出了“時代”的麵目、現象,卻未走進時代的內心,也未畫出時代的靈魂。

——現在若把《兄弟》換為《風雅頌》,把餘華換做閻連科,同樣相當般配,看來餘華亦堪稱“荒誕現實主義”之先驅,他們不約而同地為中國文學打開了一扇空茫的天窗。回頭看餘華、閻連科這兩部作品,確有許多相同的基因,同樣以現實為藍本,同樣的玩弄現實,同樣的卡通式人物,同樣的無厘頭故事,同樣的從清醒到迷亂、從矜持到恣肆放縱,甚至最後收尾也如出一轍——在性派對、肉體狂歡的喧嘩與騷動中,餘、閻的大話小品終於躥升到高潮。如此說來,他們終於攻下了現實主義的頑固堡壘,在一片廢墟中唱響了同一首歌。曾經,閻連科大罵那些操持“現實主義”的人隻是為了“隨時隨意發泄文學性欲”,那些“在現實主義大旗下蜂擁而至的作品”幹脆是一堆“虛偽、張狂、淺浮、庸俗、概念且教條”的廢紙。如今,我們看到,有人並不隨時隨意發泄的文學性欲似乎依舊“虛偽、張狂、淺浮、庸俗、概念且教條”,隻不過他所使用的是經過高溫消毒的再生紙。誠然,對於冒牌的、裝腔作勢的偽現實主義,我的厭惡程度不比誰誰差,當閻連科把“現實主義”罵得狗血噴頭體無完膚時,像我這樣好奇的看客確是心潮澎湃地盼望了好一陣子。在閻連科信誓旦旦地與“現實主義”分道揚鑣後,滿以為能看到他的不虛偽、不張狂、不淺浮、不庸俗、不概念也不教條的煌煌巨著,然而《風雅頌》一出,我卻隻想請問作者:“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先前我們對那些生吞活剝的新聞事件或真人真事,雖然有根有據卻假模假樣的偽現實主義深惡痛絕,現在閻連科們獨家原創的荒誕敘事卻也不過是一種變本加厲的偽現實主義:它披著現實的外衣,挑著荒誕的幌子,向你拋售的隻是一團髒亂不堪的文學下水。不是嗎,當所謂的“荒誕”不過是寫作者咬牙切齒地向“現實”注水或者灌腸時,你得到的隻能是一種變態的現實,或者一種變態的文學。說到底,荒誕化——不過一個油膩膩的工具包,它的最大功用就是可以大言不慚地掩飾某些人對現實世界認知的淺薄和表現的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