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卷三(5)(1 / 3)

讓我們再來看餘華、閻連科們的小說。《兄弟》、《風雅頌》莫不以“現實”為基本敘事框架,或者說表麵上都采用了摹仿現實的常規寫法,但是在敘事的中途,又都悄悄地背離了“現實”的束約,甚至是公然摻入了某些“非現實”的成分,從而使小說文本呈顯出一種虛實相間的生瓜蛋子效果。然而此類小說的得意處恰也是其症結處:一方麵,弱化了現實的豐腴和縱深;另一方麵,卻沒有賦予非現實以生命和靈魂。由此誕下的“文學”便也不倫不類,雖變詐萬端,亦止增笑耳。所謂形式感、荒誕化,僅僅是一種手段,一種方法,把它作為所向披靡、見血封喉的絕殺技,未免太過驕猛。仍以《風雅頌》為例,它所假托的人物,假托的場景(京城、故鄉、詩經古城),乃至假托的故事情節,無不浮泛矜誇,就像關公戰秦瓊一般,充斥著想當然的即興發揮,也難怪“北大”會指責作者對大學、知識分子缺乏基本的了解、研究——“因為不懂,所以放肆。”當然,反過來,閻連科也可以譏諷“北大”不懂文學——事實上他已經“反擊”過了——“我作品中的想象我不會去想它的真假,以及和現實生活的關係。”原來,人家寫的是“野生小說”,“野生”是可以不講規矩的,要的就是狂野、荒誕、模糊、象征等等,“無數不可琢磨的因素在其中”,“它非常的複雜”,“確實說不清楚”,就像有人為其辯解的:“把它的象征性情境與現實生活做對照,指責其不合生活邏輯,顯然有違作者的創作初衷。”(狄蕊紅:《閻連科:世界唯荒誕,才真實》,《華商報》2008年6月28日。)如果你非要較真,不正說明你的無知?又是想象的,又是個人的,難道——我的文學與現實無關,也與你的看法無關?難道——要是你不會換位思考,不能以審美的眼光審出小說的無窮意義,你就沒資格對它說三道四?可我還是要不好意思地告訴閻連科,不才真的品不出他這老瓶裏的新酒有什麼新味道,隻是感覺它是假酒是毒酒,總之它足以讓人翻江倒海直至吐出五髒六腑。莫非,這就是荒誕的力量嗎?

“我們隻有個人的現實主義”,閻連科如是說。多麼豪邁的聲音!“現實主義……隻與作家的內心和靈魂有關。”可是,一個宣稱“沒什麼承當”的人,一個隻強調“精神真實”、“靈魂真實”的人,一個隻會用“荒誕”定義世界的人,他所寫出的內心和靈魂會是什麼貨色呢?內心和靈魂這兩個詞實在是太有魅力太好使了,仿佛一和它倆聯姻就意味著他占據了絕對的精神高地,他所寫出的文字一定是形而上的高不可攀的高處不勝寒。然而,當我們架好雲梯準備登上傳說中的巴別塔時,卻總發現那隻是一張褪色的教學掛圖,它能帶給你的,無非是一片斑駁且潰亂的“能指”。再看閻連科怎麼說的吧:“有人說我是寫北大,這很荒誕。昨天晚上,我和北京某大學的朋友吃飯,他對我說,你書裏寫的這些人就是我們學校的人,楊科就是我們學校的某某,到今天至少有十個人來對號入座了,這讓我感到輕鬆。無論我寫的是哪所學校,至少人們產生了共識,即楊科的物質邏輯、故事邏輯可能是不真實的,但他的精神邏輯是真實的。楊科不可救藥是因為他背後的現實不可救藥。”在此,閻連科輕鬆道破了他的邏輯:你對號對準了,說明我想得準,你若胡亂對,說明你不懂“精神邏輯”。什麼精神邏輯呢?閻連科一再神秘兮兮地拿這個詞說事兒,也不過還是在為他的“內心、靈魂”拉讚助。那麼,他的“精神邏輯”是什麼呢?是靈魂的漂浮無定,是現實的不可救藥,是讓無家可歸的人找到家?從《受活》到《風雅頌》,閻連科的精神邏輯原是直指“現實”的嗎?現實讓“受活莊”大難臨頭,災禍頻仍,現實又讓它退出現代社會,回到自己的“家園”;現實把楊科(這名字正是“閻連科”的諧音)逼得“有愁無鄉,有家無歸”,現實又讓他逃離現代社會,找到了“詩經故城”。不同的故事,相同的邏輯,閻連科反複想要的,隻不過是一個“小國寡民”式的烏托邦——不僅是烏托邦,而且是一個連火星人都找不到的假烏托邦。

最近還有一部叫《無土時代》的長篇小說,也寫了一個知識分子,因為痛恨城市的鋼筋水泥,便提出動議要推倒樓群,扒掉馬路,好讓人和大地親密接觸,並且身體力行,一有空就用錘子破壞馬路,尤其壯觀的是,為迎接綠化檢查,農民工們把所有的草皮都種成了麥子……顯然,這部小說和閻連科的“精神邏輯”頗為相通——麵對現實世界,他們都有一個烏托邦夢想,他們都要返璞歸真,與世無爭,天人合一,道法自然?我不敢說找到了他們的“所指”,但是就其由“荒誕”的現實走向理想的幻境這一“普遍共識”而論,我不得不發問:中國作家的內心、靈魂就剩這麼點兒道道了嗎?你們的“荒誕哲學”能不能比小學生的“環保倡議書”耐看一些?你們的“荒誕敘事”能不能比“大鬧天宮”、“白雪公主”、“伊索寓言”再委婉一些,不要老是用“王子和公主過上了幸福生活”這樣的口吻糊弄我們好不好?王小波曾寫過一篇《擺脫童稚狀態》,他借用別人的話說,“目前中國人麵對的知識環境是一種童稚狀態,處於弗洛伊德所說的肛門時期。”(王小波:《擺脫童稚狀態》,《沉默的大多數》,中國青年出版社1997年版,第269頁。)在此,我也要借用王小波的說法:某些喜歡玩深沉的文學也還處於肛門期,因為玩弄便便玩出了快感,就以為那便便了不得,就說它很複雜,很象征,很靈魂,很什麼什麼,隻是可惜,我們欣賞不了你的荒誕,更欣賞不了你的現實,更享受不了你那牛皮烘烘的烏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