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卷三(5)(2 / 3)

沒有什麼主義可以無視現實。“野性”絕不是信馬由韁,“荒誕”也不意味著信口雌黃。然而,檢點當下的文學創作,除了那些貌似貼近現實的貼金文學、熱衷於自說自話的囈語文學,似乎再難找到踏踏實實地從現實出發,從真真切切的生命體驗出發,反映出這個時代的活力與困厄的作品。太多滯後的、討巧的、媚俗的、想當然的、簡單化的粗加工,偶爾重視了“形式感”,也往往隻是一種加個墊子抹點油式的“技術革新”,並不能使形與神同步飛躍;至於某些大膽、另類的想象和創造,也總是流於刻意、做作;即如被人奉為圭臬的“荒誕化”,也隻能淪為一類“創作技法”,並不能深入到生活的腹地,就更勿論探摸內心的隱秘了。要知道,真正的技術革新從來不是所謂的“大師們”一拍腦門的產物,也從來與作者本人內心的深淺相映襯,否則就隻如東施扭著西施的腰身,麻雀插上了孔雀的翎毛。雖然我們不必強求作家一定要裝備哲學的、社會的、政治的等思想武器,但是一個寫作者最起碼不該浮在感覺的表層,僅因一知半解、異想天開就自命不凡儼然上帝,至少,作家本人應該植根於生活,有自己的感受、省察和洞見,在你的幻想恣意馳騁時,不該放棄對現實世界的敬畏和尊重。一顆粗糙、枯幹的心怎麼可能顧念生命的細節、現實的豐盈,一個草率、空疏的人又怎麼可能僅憑想象就輕易擷取存在的真實?

在我們的印象中,卡夫卡似乎從來不曾寫過“真實的生活”,他在文字中創造了一個遙遠的異鄉,一個完全令人陌生的世界。可是,這個虛無的世界和我們的世界是統一的——他生活過的世界和他創造的世界也是統一的。閱讀他的作品,沒有那種人為的隔膜,他隻是帶你去見證、去發現,去換一個姿態參與生活。正如羅傑·加洛蒂所說:“他的作品表現了他對世界的態度。它既不是對世界原封不動的模仿,也不是烏托邦幻想。它既不想解釋世界,也不想改變世界。它暗示世界的缺陷並呼籲超越這個世界。”(《無邊的現實主義》,第109頁。)“卡夫卡的偉大在於已經懂得創造一個與現實世界統一的神話世界。”(《無邊的現實主義》,第174頁。)那麼,卡夫卡的“創造”源於何處?難道全是“與生活無關”、“與社會無關”的白日夢?難道全都是從“豐饒的內心”流出來的白開水?隻是卡夫卡全無這般自信,他的說法是:“虛構比發現容易。把極其豐富多彩的現實表現出來恐怕是世界上最困難的事情。種種樣樣的日常麵孔像神秘的蝗群在人們身邊掠過。”(卡夫卡:《誤入世界:卡夫卡悖謬集》(葉廷芳等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47頁。)“生活大不可測,深不可測,就像我們頭上的星空。人隻能從他自己的生活這個小窺孔向裏窺望。而他感覺到的要比看見的多。因此,他首先必須保持窺視孔的清潔純淨。”(《誤入世界:卡夫卡悖謬集》,第251頁。)麵對現實生活,卡夫卡何等謙卑,他不但強調對生活的觀察、發現、感覺,而且注重個人的“清潔純淨”,唯其如此,他才得以穿越“現實”的障壁,構建了一座自己的城堡:他抓住了那種荒誕感,他寫出了整個世界的荒誕性。

麵對紛擾變亂的現實,文學何為?中國作家何為?在一篇人物訪談的結尾處,我看到閻連科有個這樣的表態:“從今天開始,我要像魯迅那樣,做個直麵現實絕不妥協的人。對一個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還怕什麼呢?”(烏力斯:《閻連科:有愁無鄉,有家無歸》,《新民晚報》2008年8月18日。)這當然表明了一種勇敢。然而,當你發著毒誓“直麵現實”的時候,讓人不免為你捏一把汗:一個人自命為孤魂野鬼時,他的內心是否更為荒蕪?

究竟是誰中了毒?

前陣子,有位詩人,猛然宣稱:“文學死了”,並在文章每個段落的開頭都如是大叫一聲,以此昭布天下:“文學,這隻舊時代的恐龍,這個曾經傲視其他文字的龐然大物,它已經死了。”

據粗略統計,算上該文的標題,在不足三千字的篇幅裏,該聲大叫共計重複十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