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卷三(5)(3 / 3)

但是,詩人仍嫌不夠過癮,緊接著,又開出一份死亡報告,羅列了中國當代文學的十幾種死狀,昭昭佐證出熱氣騰騰的中國當代文學,僅是一具“軀體正在腐爛”的華麗的僵屍——“文學,不再有現在,也不再有將來。”

正當我等驚魂甫定,不知所措之際,詩人突然又將話鋒一轉:他所說的“文學死了”,是指“源於西方的那個文學觀念與文學係統,在中國公眾生活中的徹底死亡”。

鬧了半天他隻是在為假洋鬼子發布訃告。

盡管他宣稱“文學死了”是“一種思想”,是一個“真問題”,盡管他已親自把“文學這具屍體”運進了停屍房,並且號召大家一起默哀,但是詩人似乎察覺到他先前的診斷結果失之輕率,有草菅“文”命之嫌,所以才鄭重發布這麼個補丁,告訴大家:中國當代文學最多隻是心跳驟停而已,還沒發展到腦死亡的地步。

原來,詩人隻是說話也喜歡另起一行而已!

原來,詩人對於源遠流長的中國文學,其實深懷感情,哪能讓它隨隨便便就去“死了”呢?

而且,這一次,為了“向死而生”,為了拯救奄奄一息的中國文學,他慨然開出一劑大處方:讓“西方文學觀念”去死吧,讓“中國傳統文學觀”在“當代文化語境中”重新複活,將“中國的傳統文學觀”發揚光大,以此拯救“死去的中國文學”。

本以為這位“詩性學者”真能掏出幾粒起死還魂丹呢,卻原來隻是在兜售他的排毒膠囊,似乎隻要肅清了西方觀念的“流毒”,中國文學的煌煌大統馬上就可重建。

認為中國文學過於西化,缺少中國特色,這一論調其實並不新鮮。諸如此類的觀點在評論界幾近“共識”,甚至,在一些人看來,中國文學自新文化運動以來便籠罩在從西方舶來的思想觀念中,缺乏“中國式的人文精神”以及“對民族文化精神的大信”;中國的精英文化習慣於使用關於“靈魂”的想象,中國作家亦喜歡拿“希伯來靈魂”說事,少有以傳統的審美方式表達出來的中國式體驗。所以,才有論者指出:相對具有宗教背景的西方文學,中國文學明擺著先天不足,隻是一味地東施效顰、邯鄲學步,既丟棄了大好特好的傳統,又無法跟上西方的步伐,結果就產生了一批又一批半吊子,有畫虎不成反類犬之嫌,好像中國作家飽受西方文學的毒害,好像他們大都在用漢字寫作一種不倫不類的“外國文學”。

果真如此嗎?所謂西方文學觀念真的是把中國文學殘害得半死不活的罪魁禍首?是不是像那位“詩性學者”和一些評論家所認定的,中國文學已經背離了傳統,其主流一直是“靈魂”意義上的文學?而隻有重新用所謂的“中國之心”、“中國情懷”去繪量、發明現代生活,才是令當代文學絕處逢生的必然出路?

讓我疑惑的是,在一百年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中,像施蟄存寫作《石秀》那樣講究弗洛伊德式的深度剖析、追求所謂希伯來式靈魂的作家、作品占多大比例?是否隻是鳳毛麟角?上世紀30年代初倒是出現過“新感覺派”,但是他們的衣缽似乎乏人繼承。至於80年代被視為於傳統最為離經叛道、於西方最為慨然拿來的先鋒小說,又庶幾近乎語言、文體實驗。即便在形式上“西化”了、“現代”了,我們的文學還是一隻老狐狸,無論它把皮毛染成什麼色,身上流的還是中國血,對所謂“靈魂”的訴求好像並無多大可觀,更遑論成為“中國文學主流”了。

當然也不能否認,也有若幹中國作家鐵了心要與國際接軌,鐵了心要“現代化”、“後現代”,但是這樣的作家才真正少而又少,如果尋找證人,似乎隻有殘雪差可勝任。她曾坦言其思想感情像從西方文化傳統裏長出的植物,並聲稱要在手法上和寫作的深層結構上、理念上都要全盤西化,才能使中國文學前進。再結合她的作品,更可見其“中毒”之深。她認定我們的傳統文化裏沒有精神內核,中國文學要站立起來,就必須向西方學習。她所說的精神內核就是“靈魂”——當然又與所謂希伯來靈魂有所區別,她毫不諱言寫作就是對靈魂世界的探尋,因此,她譏諷那些“回歸傳統”的作家“自卑”,她堅信自己“走在時代的前麵……通過在創作中批判我們的文化,將消極麵奇跡般地轉化成了積極麵,創造性地挽救了垂死的傳統”。但是這種自覺的“靈魂寫作”,並未進入評論家的視野,他們所稱的“主流”,好像也難將殘雪統計在內。殘雪不是說國內隻有三個和她類似的作家嗎,三四個這樣的數量,作品又難以出版,其影響力可想而知。

再來看我們的主流文學,自“五四”以降,究竟有多少人擺脫了“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