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以寫作深挖國民劣根性,老舍到美國走了一遭還是歸於“京味”,即便沈從文、張愛玲這樣的非主流作家,一個心遠邊城,一個神浸沉香,還是與傳統的中國情懷與中國之心一脈相承。及至當前被眾多作家尊行的“弘揚主旋律”、“為老百姓寫作”、“描寫下層人民的生活”(“底層敘事”、“打工文學”)、“三貼近”等原則、觀點,也都是傳統的“文以載道論”的進一步發展。僅以曆屆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獎曆年的獲獎作品為例,從《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到《曆史的天空》,從《趙一曼女士》到《一個人張燈結彩》,即不難看出,我們的作家不但沒有遠離傳統,而且很傳統,很中國。以其中極負盛名的《白鹿原》來說,雖然作者陳忠實也自陳從《百年孤獨》得到過啟示,但是除了那個“引以為豪壯”的開頭,又能找到多少馬爾克斯的影子?它所呈現的隻能是所謂的“中國情懷與中國精神”。再如未曾獲獎的《檀香刑》,不也是以“傳統”見長?莫言不僅在結構形式和語言風格上刻意本土化,而且注重小說的社會功能,使其成為書寫傳統文化的大製作。還有張煒的《古船》,盡管其中的隋抱樸常年研究《共產黨宣言》,但是小說所體現的傳統精神、社會意義、曆史價值,卻是地地道道的中國氣派。
麵對聽眾的提問,嚐有論者感喟:像莫言那樣具備“中國之心”、“中國情懷”的作家實在是太少了。可是,果然太少嗎?在我看來,魯迅、老舍寫出的“國民性”、京味小說,或正是“中國之心”;沈從文、蕭紅、張愛玲筆下的邊城、呼蘭河、上海往事,或也有“中國情懷”;即如韓少功、史鐵生乃至殘雪的作品,竟或也含藏“中國之心”、“中國情懷”。為什麼諸多評論家都叫嚷中國文學缺少民族性呢?為什麼他們憂心忡忡地認為中國作家的總體趨勢是向西方投降呢?為什麼他們看不到那或多或少或美或醜的“中國情懷”、“中國之心”呢?舉凡當代中國作家,絕然不隻莫言能夠胸湧“中國情懷”回到鄉野,回到民間,表達出對世界渾樸、自然、直接的感受,絕然不隻他能觸摸到“中國之心”。這樣的作品閉上眼便能摸出一大堆,隻是有的尚可一覷,有的不忍卒讀而已。像賈平凹的新作《高興》(也可包括以前的舊作),難道還不夠“傳統”嗎?簡直太傳統了,寫農民進城,塑造“新農民形象”,對所謂小人物、底層給以溫情的關注,老賈義不容辭充當了“宏道”之人,不正可充當評論家們所呼喚的中國文學之“大家”嗎?
那麼,為什麼眾多評論家都要宣稱所謂“靈魂意義上的文學”已然成為中國文學的主流呢?若是引用幾句《聖經》,叫幾聲上帝,安幾個靈魂,就算作西式的“靈魂”建構,未免太抬舉了那樣的作品。檢點一下曾經過眼的小說及作家言論,除了有人在小說裏引過幾句《聖經》,有人說過幾次關於耶穌、天國、窄門、寬門的話,似乎隻有北村的《和上帝有個約》以“源自希伯來傳統的神學框架”為依托,找到了“用來發問的立足點”,並以此獲得了評論家的肯定。也就是說,在當今中國,真正像模像樣地操持希伯來語法的作家,實在少得可憐,像北村這樣克服了語境的困難,寫得像那麼一回事的,更是極度稀缺。要我說,這年頭,還有幾個人顧得上“和上帝有個約”?充斥耳目的多隻是廣告文學、欲望文學、微笑文學、變態文學……少見的偏偏是與“靈魂”有約的文學。當然也不排除還有一部分作家,他們也在急三忙四地翻《聖經》,也在挖空心思地畫靈魂、寫救贖,他們目的無非是蒙高度、裝深沉,也蒙那幫舉著探照燈找“靈魂”的評論家。
“中國文化中精神的缺失導致當今的文學不能生長、發育,就像一些長著娃娃臉的小老頭,永遠是那麼老於世故,永遠能夠自圓其說,具有世界上最出色的匠人的精明,卻唯獨沒有內省,沒有對於自身的批判。(蘇靜:《“回歸傳統是一出拙劣的滑稽劇”》,《中國青年報》,2007年6月18日。)”這是殘雪對傳統文化提出的批評,太老、太傳統,或許正是當代文學的症結所在,雖然我並不完全讚同她說的“全盤向西方經典學習”,但是我相信中國作家根本欠缺的,絕對不是唯用、唯道、唯命等等這些傳統中老於世故的“大統”,而是對這些“大統”清醒的自覺與審查。一味地回歸“傳統”,執拗地張揚“大信”,好像一經“自我的體認與修養”便“人人皆可為舜堯”,這種中國式的“人文精神”果真這般好用,為何還有那麼多沒有“人格”的人和沒有“人格”的文學?這種把自我供成聖人的“大信”,除了助長自私和虛妄,真能造就“大家”嗎?傳統中有實用,也有夢想,有形下,也有形上,有自足,也有缺欠,我倒是希望中國文學能夠衝破這些“大統”,重新發現那個被擠壓、被掠取、被掩蓋、被塵封了的真正的“中國情懷”與“中國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