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卷四(1)(1 / 3)

我們何以求生,何以愛

沒有悲愴和毀滅往往無以成奇文,偉大的作品往往是慘烈的、顛覆性的,寫作者把人間大慟灌注到字裏行間,不但刺痛了大地的神經,也讓讀者(觀眾)黯然自照,心生哀憐。這個世界悲慘太多,傷害不斷,可是在這個娛樂至上的時代,我們更熱衷於製造喧囂,更習慣於消費一切,還有誰願意探尋悲劇的源頭,有誰願意汲取悲劇的力量?有些苦難是不可捉摸的,有些缺失是永遠無法彌補的,麵對種種幸與不幸,你隻能為命運嗒然歎息。人為什麼活著?活著有沒有理由?活著需要理由嗎?如果必須尋找一個理由,又該是什麼?你一再問自己,又總陷入虛無,找不到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似乎某些切身的體悟也隻能當作自我安慰的借口。所以有時候隻好認為活著便是尋找借口,隻要不願放棄借口,就一定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那麼,對人類來說,哪怕相互之間差別再大、分歧再嚴重,也許有一個借口是共通的,那就是發自本能的愛,對生命對自身的愛,對他人對塵世的愛,正因有了愛,人才不會絕望,才能代代相傳……

無疑,前蘇聯作家瓦連京·拉斯普金的小說《活下去,並且要記住》([蘇]瓦連京·拉斯普金:《活下去,並且要記住》(吟馨、慧梅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就是一部歌詠生命歌詠愛的作品。沒有曲折離奇的情節,沒有驚心動魄的場景,簡簡單單的幾個人,故事甚至也有點單調,作者就是那樣不緊不慢,像冰雕藝術家那樣,用一把柔婉的刀子,刻出瑣屑而縝密的印痕,幾乎每一處都細致入微,真切而又冷峭,字字句句都足以打動人心。很難想象,假如沒有那種繁複的,甚至有點絮叨的敘述,這個故事還會有多少韌度,如果去掉那些翻來覆去不厭其煩的“重複性”情節,也許這個故事就會立刻變得索然寡味,平庸不堪。

這個發生在1945年冬天的故事是平緩推進的,作者隻不過在不斷堆砌那無法規避的命運的石礅,直至把主人公完全壓垮,隻能以結束生命作為最後的了斷。盡管如此,作品的支撐點還是“活”,是那種“活下去”的渴望。通過納斯焦娜的死,拉斯普金提醒人們“要記住”的還是“生”:無論生活多麼沉重,永遠都不要放棄生存的信念。

誠然,小說是在控訴戰爭,展示出的卻是偉大而又卑微的人性。在蘇聯衛國戰爭即將結束時,傷兵安德烈從醫院逃回西伯利亞故鄉,隻能在村子外的荒山老嶺躲躲藏藏,苟且偷生。為了保證他的安全,維持他的生存,妻子納斯焦娜始終誓守秘密,一次次越過安加拉河,頻頻與他相會,給他送去食物、獵槍、蚊帳等生活必需品。小說就這樣兩頭鋪開,一條線敘述困頓無助、提心吊膽的納斯焦娜在河這邊費盡周折,偷偷摸摸為安德烈提供“後勤保障”;另一條線則敘述惶惶不安、缺吃少穿的安德烈在河那邊焦急地等待納斯焦娜前來補充給養,也補充溫情和安慰。這兩條線時分時合,正像納斯焦娜與安德烈一樣,被一條河遠遠隔開,隻能偶爾見上一麵。然而這種膠著的狀態並沒有絲毫令人樂觀的餘地,他們隻能無望地、消極地等待著,隻能一天一天地挨下去,忍著,對付著。盡管安德烈變得像個“妖怪”,還學會了狼叫,盡管納斯焦娜的負擔日益沉重,可他們倆還是“套在一輛車上”,仿佛正是因為這種連在一起的絕望,使他們之間的愛變得純粹而且炙烈,讓他們甘願“死在一起”。也許正是這種不計後果的愛最會創造奇跡,多年不育的納斯焦娜竟然有了身孕。對小說來說,這個意外使本來平板的情節出現了起伏,原本沉悶的節奏也一下子緊張起來。更重要的是,對故事的主人公來說,這是更為嚴峻的考驗,安德烈可以繼續躲下去,納斯焦娜可以繼續偽裝下去,但是鼓起來的肚子是藏不住的,所以,他們的抉擇就使故事的走向出現了搖擺。在這種境況下,安德烈偏偏要挑戰業已岌岌可危的事態,非要留下這個孩子,因為他寄望於留下後代,既然自己的生命朝不保夕,那麼確保孩子的出生就是最好的結局。

納斯焦納說:“安德烈,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已經慌了手腳。”

安德烈說:“納斯焦娜,命中注定的事,你再逃也逃不了,不管你怎麼違背它,它還是我行我素。”

——在這種情況下,隻好被動地跟著時間往前走,雖然若無其事,但真相終要敗露,納斯焦納亦被推到最為薄弱的邊緣,似乎一捅就破,然而她的承受力仍然驚人地強大,婆婆罵她找野男人弄大了肚子,公公再三盤問她安德烈的下落,她還是守口如瓶,不惜玷汙自己,甚至不惜誣賴他人,為的隻是掩護丈夫安德烈。不過,她最終還是沒熬到孩子出生:為了不暴露安德烈,也為了“求得永恒的解脫”,在給安德烈報信的途中,她被人追蹤得走投無路,投河自盡了。

在整個故事裏,安德烈都是一個逃避者、索取者。“你什麼都別去理睬,把心事通通扔掉,隻顧給我生孩子。”“不過,再一次提醒你記住,你要是對誰說了我在這兒待過,我可饒不了你。我的陰魂也會來找你算賬。”這些話都出自安德烈之口,納斯焦娜養活了他,卻未贏得他的信任,為了活命,他變得自私又多疑,一切都以自己為中心,全不顧妻子的處境。然而納斯焦娜卻還是心甘情願地、義無反顧地遷就、安慰著安德烈,因為害怕丈夫失去活下去的勇氣,她曾向安德烈許願說:“要是你走絕路的話,我也決不再活下去——你可要記住啊。”小說的題目大概即源於此,納斯焦娜就是這樣小心翼翼地維護著安德烈的自尊,並把渺茫的希望寄托於戰爭的結束和孩子的出生。然而她等到了戰爭結束,卻未等到孩子的出生。結果是納斯焦娜走上絕路,安德烈聞風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