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作者是不是在有意做出種種對比,以納斯焦納的堅忍、柔弱的愛來對比安德烈的外強中幹,以夫婦二人的卑微、恐懼而又渺茫的愛情來對比戰爭(以及戰爭觀念)的暴虐和不人道,以個人求生的本能對比社會律令和國家規範的冷酷,從而對人類自身的反人性、反理性行為提出了痛切的控訴。活著是美好的,愛是美好的,可這美好又是那麼脆弱,有時候你越是追求它越是痛苦,有時候你不得不親手毀滅它。在強大、僵硬、殘酷的社會機製中,個性和自由是可望不可即的,甚至俗世的幸福也被分解得支離破碎,處在這等嚴峻的生存環境中,保住生命已經難能可貴,如果再去奢求情感的需要、內心的熨帖,就不單是跟整個社會過不去,也是跟自己過不去了。然而,安德烈偏偏是這樣的男人,納斯焦娜偏偏是這樣的女子,他們偏偏脫離了“正常”的軌道,成了為社會“正統”所不容的人。“社會”就是那麼虎視眈眈,不依不饒。就像安德烈一樣,你可以逃走,可以一意孤行,可你一旦做出選擇,就隻能接受懲罰。回去是死,不回去也是死,既然你越位了,就不可能重新複位。所以,這種情況下,能夠容忍他的,隻有被社會遺忘的荒野,而納斯焦娜要容忍他,也必須與社會悖離。
但是,誰又能割斷對社會的依賴,誰又能擺脫社會的挾製呢?通過安德烈,分明能夠看出,雖然他要吃飯穿衣,還要兩情相悅,但也要學狼叫,吃生魚,甚至還去偷牛犢,可見,在那樣的生存環境中,他變得自私、殘暴,人性在慢慢退化,露出了動物式的野性。與此同時,納斯焦娜則在竭力維護他的人格,竭力把他拉回人間的溫情中。所以,納斯焦娜顯示出一種母性的寬廣無私的愛,不但要撫慰安德烈心靈的創口,還要拯救他日益迷失的靈魂。在納斯焦娜身上,顯示一種不計得失的聖母情懷,她帶著深深的負罪感和羞恥感,替安德烈分擔——其實是承擔——逃亡的罪過、恥辱,她把羞愧藏在自己心裏,一個人,挺著,撐著,“不去尋求公道”,也“並不抱怨”,隻是“把自身置之度外”,毫無指望地承擔、再承擔。那麼,是什麼力量讓一個纖弱的女性,敢於冒天下之大不韙,窩藏一個背叛國家利益的逃兵?這裏當然首先出於親情,出於愛,使她能夠毫不猶豫地遵從安德烈的警告(安排);另一方麵,大概還出於對生命的憐憫,出於對安德烈作為人的尊嚴最起碼的看重。在那樣的情況下,假如納斯焦娜也無法容忍自己的丈夫,無疑會把安德烈推向更為無助的境地,那樣的世界豈不更令人絕望?所以,我願意把納斯焦娜比作人類生存信念的守護神,盡管安德烈的表現並不出色,後來甚至完全成了見不得陽光的縮頭烏龜,可納斯焦娜還是甘願“馴服而順從地默認了所發生的一切”,她不認為那些苦難是誰強加的,而是“她所應得的”,她隻是領受著,仿佛到世間來,就是為了受難。
就像《新約》記載的那樣,假如耶穌不上十字架,人類也許永遠不會明白生的價值。在《活下去,並且要記住》這部小說中,假如沒有納斯焦娜的死,也許我們就無從感受到大美大善的愛。納斯焦納以她的絕望刺痛活著的人,正因她絕望的承擔,才會讓生者看到希望,讓人們不會接著絕望——必須記住:在我們犯下罪過時,還有人在愛我們,還有人在主動承擔罪過,有人在默默贖罪!
讓人略感詫異的是,這樣一部拷問民族靈魂、充滿人道主義情懷的作品,會在前蘇聯時代寫作、發表出來(1974年),並且獲得了國家獎金,或許這也正是俄羅斯民族的可貴之處。再來看我們的文學作品,又有多少文字直麵曆史、直麵心靈?
三
其實,美國電影《冷山》(ColdMountain,意譯“寒山”,安東尼·明格拉導演),也是講一個逃兵的故事。戰爭加愛情——在這個俗套的模式中,它幾乎具備商業大片所需要的一切基本元素:既有極具衝擊力的戰爭場麵,也有如詩如畫的自然風物,既有血腥的屠殺和驚心動魄的追殺,還有滄桑悲愴的鄉村民謠。當然,更主要的,它還有一個感人至深乃至略顯煽情的故事:一場穿越生死阻隔的愛情。這樣,從視覺,聽覺,到心靈,全都調動起來了,你也盡可以深入到1870年代美國南北戰爭的硝煙中,去感知人類何以塗寫曆史,何以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