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把《冷山》比作《奧德賽》,因為它們的主人公同樣都經受了戰火的洗禮,同樣是曆盡磨難才回到故鄉。不過,《荷馬史詩》中的奧德賽是一位凱旋而歸的大英雄,而《冷山》中的英曼則是一個厭倦了戰爭、渴望愛情的小逃兵,從這一點看,他的情形與《活下去,並且要記住》中的安德烈大為相似。在電影中,英曼是聽從了愛情的召喚,毅然踏上返回冷山的漫漫長途,故事在英曼歸程和艾達的思念之間交錯展開,著眼於二人的漫長而又艱難的重逢過程,一邊敘述英曼艱難返鄉的過程,一邊以他的戀人艾達在故鄉堅強應對生活的困境遙相呼應。愛的距離由近拉遠,又由遠拉近,愛的實質也被詮釋得刻骨銘心。然而當他們衝破艱難險阻走到一起時,英曼最終還是倒在了“自衛隊”追殺“逃兵”的槍下。與小說《活下去,並且要記住》相比,電影《冷山》的衝突性、戲劇性更強,男女主人公也都性格鮮明,他們敢愛敢恨,敢於反抗,勇於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雖然都是悲劇性結局,電影《冷山》的色調無疑更明朗些,甚至它那生硬的尾聲(英曼留下了遺腹子,活下來的人都生活得其樂融融)也是在努力製造美好的鏡像。之所以如此,除了電影本身投合觀眾的需要,大概還跟美利堅那種新大陸精神有關,要反對戰爭,就大張旗鼓地反對戰爭,不管收獲戰爭的果實是南軍還北軍,要歌唱愛情,就聲嘶力竭地歌唱愛情,不管那愛情是否合乎時宜是否適應形勢。所以,在影片中,不但著力表現了主人公頑強的抗爭力和生命力,也沒有忽視那些在戰爭的煎熬中仍然保持善良、樂觀的“大多數”,正是有了許多人的關愛,英曼和艾達的愛情才不會陷於無援的絕望。
比之《冷山》,《活下去,並且要記住》無疑是淒冷的,或許這與小說麵對的故事焦點有關,試想英曼潛回故鄉之後,是不是也會像安德烈一樣永無出頭之日呢?懷孕的艾達是不是也會像納斯焦娜一樣有苦難言呢?如果把兩部作品放在一起看,它們更像一出完整的跨國大戲,《冷山》演繹的是跌宕起伏的前半場,《活下去,並且要記住》截取的則是更具心理張力的後半場。《冷山》以武力(暴力)衝突陪襯人之至愛,《活下去,並且要記住》則以不露聲色的心理衝突昭示人類求生的本能。同是反觀戰爭,相對來看,當是小說《活下去,並且要記住》更發人深省些,因為它揭示了人類更為隱秘的焦慮與缺憾。
但是,我還是懷著憐惜的心情看待《冷山》,甘願被那直白、執著的愛情打動,我珍視那種從不輕易絕望的精神,也要在自己的心裏注滿熱誠。正因如此,我才第一次因為看電影產生閱讀原著的願望,所以猶豫再三,還是買了一本小說版《冷山》([美]查爾斯·弗雷澤:《冷山》(周玉軍、潘源譯),接力出版社2004年版。),雖然有人說它是二三流作品,我還是相信值得一讀。
四
通常,“逃兵”總是可恥的,哪怕他的理由再充分。求生也好,求愛也罷,在戰爭、國家的大背景中,哪裏還有自我選擇的空間?所以,如果按照常規評斷,安德烈、英曼、納斯焦娜、艾達肯定都是走上末路的人,他們都背棄了國家、大家的利益,被微不足道的個人得失牽住了鼻子。好在人類還沒忘記自己首先是一個“人”,我們還沒忘記用人的目光去審視那些不守常規的人。像拉斯普金、弗雷澤這樣的作家,就是從逃兵身上看到了被人類普遍忽視的基本權力,那就是拒絕屠殺的權力,更是拒絕被屠殺的權力。
求生是人的本能,自我保全是人的本能,當生命受到威脅時,逃命也是人的一種本能。那麼,戰爭,殺戮,進攻,是不是也是人的本能?我想,處於野蠻時期的人類或許需要這種本能,但是隨著文明程度的提高,當前人類最基本的需求應是完善自我,達成普遍的諒解和平衡。然而,人類並未停止相互仇視、相互殘殺,局部戰爭、恐怖襲擊仍在以各自神聖的名義製造著一場又一場的血腥。在重重血腥的浸染中,敵對雙方都會產生自己的“英雄”,雙方也都可能出現貪生怕死的“逃兵”,不過,假如雙方的“英雄”意識都淡泊些,假如雙方都不是那樣驍勇好戰,假如雙方都產生大量的“逃兵”,那麼暴力衝突會不會得以緩衝乃至消解呢?當然,與國家利益、民族尊嚴比起來,這種想法未免幼稚,一當戰事發生,公民就必須為義務而戰,這是人類共同遵循的慣例,你隻能聽從差遣,沒有絲毫選擇的餘地。
據美國《新聞周刊》報道,海灣戰爭期間,薩達姆為了懲罰“不願入侵科威特”的逃兵,竟然割掉了三千五百人的耳朵。這場“割耳戰役”持續了三天,從1994年的5月17日到19日,遍及伊拉克所有城市。逃兵們留下了恥辱的標誌,即使四年後被“大赦”,他們也因此找不到工作,找不到老婆,隻能把這“失耳之痛”攜帶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