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卷四(2)(2 / 3)

上了岸,何去何從?

《海上鋼琴師》。(意大利電影《海上鋼琴師》,原名TheLegendof1900(1900的傳奇),導演:朱塞佩·托納托雷,編劇、原著作者:[意]阿利桑德羅·巴裏科。)《獵人格拉胡斯》。(卡夫卡:《獵人格拉胡斯》,載於《卡夫卡小說選》(王蔭祺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21~226頁。)一部電影,一篇小說,本來毫無瓜葛,卻偏偏在我內心的縫隙中撞到一起,迸射出令我戰栗的寒光。

海上鋼琴師是一個傳奇式人物,獵人格拉胡斯是一個傳奇式靈魂。

海上鋼琴師名叫1900,那是他出生的年份,他是一個棄兒,他生在船上,長在船上,一生從未離開那艘維尼吉亞號,隻是守著一架鋼琴,往返於從歐洲到美國的大海之間。

格拉胡斯是一個死去的獵人,卻又“在某種程度上”仍然活著,他躺在運屍船上,既不能進入陰間,也無法登上天堂,隻能航行在塵世的河流上,永無休止地漂泊下去。

1900是一位鋼琴天才,他無師自通,指尖一點就是美妙琴聲,他沉醉於黑白相間的鍵盤中,沉醉在這個“有限”的世界裏,隻為看見世界的盡頭,隻為彈奏出“無限的音樂”。1900本是一個沒有來曆的人,不知被誰遺棄在鋼琴上,沒有國籍,沒有姓氏,沒有身份,沒有任何官方“印信”,從法律意義上,就是一個根本不曾存在的人。可是,在那艘輪船上,1900就是他,他就是1900,是一個聲名遠播的鋼琴高手,對他來說,最重要的就是擁有獨立的“自我”。如同他所說的,“這艘船每次隻載客兩千,既載人,也載夢想,但範圍離不開船頭和船尾之間”,就像浮動的世外桃源,可以讓他始終在夢想中航行,避開世俗的幹擾,最大限度地“成為自己”。為了成為自己,不但可以去他的規矩,去他的戰爭,可以去他的功名利祿,甚至還可以去他的愛情,正是憑著這種“去他的”心態,1900才會不斷地拒絕,不斷地放棄,丟掉了所有的身外之物,直至不惜丟掉生命,最後剩下的隻是——也隻能是——靈魂。為什麼1900這樣決絕?為什麼他致死不肯上岸?他說,“陸地是艘太大的船,是位太美的美女,是瓶太香的香水,是篇無從彈奏的樂章”,表麵上看,是對岸上的生活沒有信心,進一步看,則是對整個世界的懷疑。隻有船是安全的、可靠的,船是他的誕生地,是他的寄居地,是他的避難所,也是他借以安身立命的立足點,下船無異於剝奪他全部的人生積蓄,無異於讓他重新活過一次,可見岸上的生活對他隻會是一種毀滅,即使那裏有他愛著的少女,也無法使他離開甲板,投入到陌生的環境中。隻有鋼琴是伸手可及的、可以把握的,音樂拓展並豐富了他的精神領域,使他不至於變成絕望的囚徒,不至於麻木或瘋掉,他拒絕了一切負擔和救贖,隻在藝術的道場中自我超度。所以在我眼裏,1900才稱得上一個完整的人,直到最後他選擇與維尼吉亞號同歸於盡,在巨大的爆破聲中被炸得了無蹤跡,他也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一生。有誰,能像1900那樣,可以孤傲地、決絕地活著?即便有這樣一艘船,又有誰,能夠彈奏出震動心靈的琴聲?

再看獵人格拉胡斯。生前他“愉快地活了”,憑一支獵槍成了“偉大的獵手”,但是當死亡來臨時,他卻毫無留戀之意,也要“愉快地死去”,竟是“幸福地”扔掉了彈藥匣、背囊、獵槍這些謀生的家當,一心隻想快點完全死掉。可是,這個習慣於山區生活的獵人,雖然穿上了屍衣,成了屍體,卻沒辦法真正死亡,隻能躺在破舊的船上,在荒涼的水麵上漂泊流浪。死去的格拉胡斯既不能到陰間報到,也不能登上天堂,當初所謂的“死去”就成了一個“可笑的錯誤”。可是“究竟又是誰錯了呢?”格拉胡斯說,是船主錯了,是船主的疏忽大意將他留在了人間,使他處於一種半人半鬼的曖昧狀態——一具活著的屍體。留在人間,又不是人,那該怎麼辦?可是格拉胡斯一直沉默著,根本不想改變什麼。當他漂到意大利的裏瓦城時,市長問他是否打算留下來,他也斷然拒絕了,他說:“誰也不會讀到我在這兒寫的東西,誰也不會來幫助我。即使把幫助我作為一項任務定下來,所有的房屋仍會門窗緊閉,所有的人仍會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上腦袋,整個世界就像個深夜裏的大旅店。當然,這樣也好,因為這樣一來就沒有誰知道我;即使有誰知道我,也沒有誰知道我在哪兒;即使知道我待在哪兒,也沒有誰把我攔住,於是乎也就沒有誰知道該如何幫助我。”“……我明白這道理,因此沒有大喊大叫要人來幫助,即使是在我失去自製非常想叫的時刻……因為,隻要我朝四周瞧瞧,弄清楚了我現在在哪兒,弄清楚了我大概可以說幾百年來住在什麼地方,就足以使我打消喊叫的念頭了。”可以看出,格拉胡斯之所以不再上岸,還是出於對岸上世界的拒斥,他像一個醒著的靈魂,冷眼觀望著塵世的蒙昧與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