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卷四(2)(3 / 3)

1900與格拉胡斯都是向往天堂的人。1900希望天堂有鋼琴。格拉胡斯希望像蝴蝶一樣飛進天堂。他們對熙熙攘攘的人類世界都懷著強烈的規避心理,隻是孤孤單單地追隨著自己的靈魂。他們像是整個世界的棄兒,又像是整個世界的叛逆,他們所能擁有所能依持的就是自己,自己,自己。所以,1900,這個新世紀的影子,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從哪裏來,也不知道該到哪裏去,人們拋棄了他,最後還要把他除掉——就像那艘維尼吉亞號,人們製造了它,利用了它,最後仍要把它炸掉。至於格拉胡斯,像是續接了1900死後的情景:人間太虛妄,天堂太遙遠,飄蕩的靈魂永遠沒有可停靠的岸。在這兩部作品中,“船”似乎承載了相似的象征意義,無論是那艘氣吞萬裏的大客船,還是那隻木籠子似的運屍船,無論是1900,還是格拉胡斯,都不是船主,不是舵手,他們充其量隻是船上的一名乘客而已,他們的命運隻能取決於船。在《海上鋼琴師》的結尾,廢棄的維尼吉亞號終被引爆,當一團紅色的火光逐漸充滿整個銀幕時,我禁不住眼睛潮濕,好像我也被同時引爆了,仿佛永遠消失的不是一個1900,不是一艘船,而是全部人類,是整個地球。

1900,格拉胡斯,兩個追求速朽的人,甚至可以說都具有一種潛在的自殺傾向。

1900不願上岸:“我寧可舍棄自己的生命,也不願意在一個找不到盡頭的世界生活,反正,這個世界現在沒人知道我。我之所以走到(指船的跳板)一半停下來,不是因為我所能見,而是因為我所不能見……”

格拉胡斯不願留在裏瓦城:“我現在在這兒,除此之外一無所知,除此之外一無所能。我的小船沒有舵,隻能隨著吹向死亡最底層的風行駛。”

二人的說法如此接近,有一句話——“這個世界沒有誰知道我”——則是他們共同的理由,在活了一遭之後,他們唯求一死。在西方傳統文化觀念中,自殺者的靈魂是不能安寧的,1900和格拉胡斯雖未自殺,對生命的態度卻是消極的,當死亡來臨時,他們竟是那樣平靜,甚至那樣興奮,像是去奔赴一個期待已久的夢。這又是何等的無畏何等的超脫,或許他們才是真正的勇者,為了靈魂的自由,可以放棄一切。麵對未來,1900的疑問是:“上了岸,何去何從?”回顧過去,格拉胡斯的疑問是:“難道是我錯了?”雖然都缺乏足夠的自信,但是他們的內心深處,有一條自己的岸,實際上,他們一直在自己的心靈中行駛,他們依靠自己的靈魂撐握方向。

據介紹,《海上鋼琴師》改編自阿利桑德羅·巴裏科的獨白體小說《二十世紀》(Novecento)(這部小說的中譯名也隨電影改為《海上鋼琴師》,收入同名小說集(吳正儀、王天清等譯),由南海出版社2005年8月出版。),對這位從未聽說過的意大利作家,不管他的原著如何,僅因他所創造的1900,我也要表達由衷的敬意。不知巴裏科與卡夫卡有無淵源聯係,我隻是感覺到他們精神上的一致性,通過1900和格拉胡斯,兩位作家都用一種冷抒情的調子,讓人看到了生存的些許真相。真相不可說破,哪怕是全知全能的上帝,也有所不忍,要給人類留下一份顧念。然而,世上偏有卡夫卡這樣一意孤行的思想者,非要把心中的宇宙層層剝開,隻剩下一個神秘莫測的黑洞。有人說,《獵人格拉胡斯》源自卡夫卡在意大利小城裏瓦的一次旅行,格拉胡斯的原型是一位沒落的老將軍,不過即便事實如此,我還是認為卡夫卡是在為自己招魂。我們知道,卡夫卡的小說人物大都取名為K——即其姓氏Kafka的縮寫,那個無所不在的K正是作者的自我寫照,他一直在試圖把K塗抹得越來越模糊,就像他自己一樣,既高傲,又單薄,隻好做一個形影相吊的“異類”,不惜變成一隻醜陋的大甲蟲,一隻藏在地洞中的小動物,或者一名鎖在籠子裏的饑餓藝術家。在希伯萊語中,Kafka的意思就是生活在地窖中的“穴鳥”(jackdaw),據說卡夫卡的父親就曾用這種鳥的圖案作為商鋪的徽標,而意大利語中“格拉胡斯”,意思也是“穴鳥”,可見卡夫卡寫作《獵人格拉胡斯》,還是在強化那種自我孤立、自我放逐的形象,還是在繞著彎子說他自己,以至在小說中出現了“誰也不會讀到我在這兒寫的東西”這樣的句子——這句話一直讓我費解,如果譯文沒有問題,從上下文來看,獵人格拉胡斯根本沒有“寫”過什麼,何談“讀到”?我倒懷疑是作者一不小心說露了嘴,認為人們不會讀到他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