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卷四(4)(2 / 3)

不要把刺客、殺手塗抹成“英雄”,不要把正義綁架到革命的祭台上,在這個充滿神話的世界裏,我隻想看到更多的活生生的人。

活著的罪過與福祉

一個人活著是承受苦難還是承受自己?簡乾和,那個躲在鄧一光的小說《遠離稼穡》(《收獲》1997年第4期)裏的人,一直沉默著,任憑你去追問去推測。一語不發的簡乾和留下了無邊的空寂,讓我一片茫然,如同墜入無底的深穀。如果人真的應該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如果人的全部尊嚴真的就在思想([法]帕斯卡爾:《思想錄》(何兆武譯),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158頁。),簡乾和就是沒有“思想”沒有尊嚴的人嗎?他隻是一根脆弱的葦草——不會意識到在柔風中搖曳的淒美,也不會覺察到自己在苦水裏朽腐的悲涼——隻是任憑生命裹挾在世事風塵中一點一點枯萎。如果“未經省察的人生沒有價值”(蘇格拉底語)確是真理,簡乾和的人生就沒有“價值”嗎?所謂的思想、尊嚴和價值到底屬於誰?聖者和精英們為人類規定出某種意義和終極,可人們終究忘川難越,還是在類似前定的狀態中生存著。簡乾和無疑是底層的不幸者,他承擔著、接納著,活著幾乎成了一種罪過。我也悲天憫人也希望去啟蒙去拯救,可是你能做些什麼?你擠出的那一滴熱淚一滴鮮血能讓誰分享?你做出精神富翁的樣子施舍出的“思想”能感化誰?也許最多隻是保持這種情懷而已。我在簡乾和身上看到的正是他無聲的力量,這般頑強的生命已無法用時間和空間的概念來衡量。

想做的,卻不得不放棄;不得不做的,卻總沒有好結果——一個人若被命運如此玩弄於股掌間,還有什麼好說的。你隻能驚歎人的遭遇何以如此悲慘,隻能暗恨造化如此絕情。簡乾和那般迷戀農事,卻不得不遠離稼穡;那麼渴望重返家園,卻不得不羈留異地;不得不尋找親人,卻一個也沒見到;不得不成就為戰場上的士兵,卻又不明不白地做了三次俘虜。作為彌補,他習慣了遠方,卻又被責令回原籍;他安穩於侄兒的家庭,卻又被侄孫傷害了;他躲進一家奶牛場,卻又趕上了“文化大革命”……他唯一一次自主決定——徹底拒絕婚姻,還是在多次經人介紹、撮合不成之後。

簡乾和一生命途多舛,從未如意過,與他的名字大大悖逆了。和,“調也”(《說文解字》),原指聲樂相調。在我國傳統文化中,和是一種理想境界,是人生的極致,是和諧、恰到好處,是矛盾變化中的統一。儒家經典《中庸》有“中和”之說:“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如果一個人把握了“中”的尺度,就可能得天時、地利而至“人和”。作為政、通、人、和四兄弟之一,出生在1917年的簡乾和,名字上還寄托著前清先人的厚望。可事與願違,簡乾和非但不和,而且名節不保,犯下了彌天大罪。

古人有“孝悌力田”之說,“孝悌為立身之本,力田為養生之本,二者可以相生而不可以相離。”([元]王楨《農書·孝悌力田篇》)簡乾和失去了土地,又辭父母、遠手足,養生立身皆無本可依,遂成無根之人,隻得隨風飄搖了。“孝當竭力,忠則盡命”(語出《千字文》)——既已注定孝悌不行,簡乾和合當為國盡忠了,可他偏偏接連被俘,又成不義之徒。好在“三綱者”,除“君臣義、父子親”外,尚有“夫婦順”(語出《三字經》)可續,然簡乾和偏又無妻可妻,他把做一個男人最起碼的資格也喪失了。這麼一個不忠不孝不順之人,“和”從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