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卷四(4)(3 / 3)

這樣的人隻能去死嗎?

故事的敘述者(“我”)也曾在悲憤時說,如果對簡乾和來說有什麼幸運的話,那就是死亡。“他不應該承受那麼多苦難,他一輩子都沒能主宰自己,他難道連死也不能主宰嗎?”我們當然無權否定這來之不易的生命,一個人能穿越那麼多的苦難活下來本身就是奇跡,這個時候死是輕鬆的,簡乾和拒絕了死,恰恰是對自己的折磨。我珍視這樣一個老人的生命,我關心的恰恰是一個如此羸弱如此無力的生命如何能自己堅持下來,如何能自己活下來。

我曾為一些詩人的自殺唏噓不已,也驚歎那種蔑視(或尊重?)生命的勇氣。他們往往在生命最燦爛的時刻走向了毀滅。與之相反,簡乾和是在生命一次次暗淡下來一次次將要熄滅的時候又慢慢複蘇了。與詩人選擇自殺(他們害怕看到最後的衰敗?)相比,簡乾和選擇活著不是需要更大的勇氣嗎?

“《遠離稼穡》,寫一個很優秀的農民,就是沒辦法回到土地上去的故事。”(鄧一光:《讀讀寫寫》,《作家通訊》1997年秋季卷。)作者鄧一光如是說。題目點明了預設的主題,小說一再強調的也是“土地”對簡乾和的宿命意義。土地是母親是家園,是撫慰和依靠,甚至是拯救者。她能用寬廣溫柔的懷抱接納受傷的孩子,並且使他們“重新活過來”。在故事敘述者(“我”)看來,土地幾乎就是一個人的原罪。遠離土地就落入苦海;皈依土地就幸福美滿嗎?我懷疑。

土地是人類遙遙無期的象征。所謂“清輕者上為天,濁重者下為地,衝和氣者為人”(《三五曆記》),古以天、地、人為三才,天道、地道、人道一統於乾坤、陰陽、剛柔的交感作用,人在矛盾互補中發揮自身能動性,從而與天地參,此正為和也。

《易·象》曰:“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天行健(乾),君子以自強不息。”土地既為坤,主陰,守柔,簡乾和則順乎天而為“乾”,主陽,守剛,如此,則至《老子》所推重的“衝和”:“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如此,則乾坤一體,人與土地相合而生。

簡乾和輩分為“乾”,應該秉承了族脈中的盛氣。事實上,最初的簡乾和確是一血性男兒。在他幼年時就有氣咻咻地雙手叉腰威脅大人的“英雄”舉動。那個“生機勃勃、目光如炬”在麥田裏破浪前進的漢子,或用大巴掌搭起涼棚、或大聲打著響嚏、或大聲吆喝、或大聲唱起山歌、或大步追趕一隻野兔,像“最好的犍牛一樣”的簡乾和,尤其是在槍口下搶割麥子的簡乾和,那架勢又怎一個“乾”字了得!所以簡乾和“可以和土地融為一體”,成為“最好的種田人”。這時候的簡乾和,的確處於陰陽相濟的合和之境。

可是當那兩畝三分地燒成一片火毯之後,以第一次“像孩子似的哭了”為起點,簡乾和最終落入了可怕的夢魘中,時時不順,處處不和,他無以掙紮,無以擺脫——一切都因失去了土地?“坤,順乾也。”(《易·釋名》)沒有坤(土地),乾(君子)就是孤立的,它要麼消長要麼轉化,否則,就可能不攻自破了。“亢龍有悔,盈不可久也。”(《易·象》)無論簡乾和生命力多麼強盛,總還需要另一半對應物,沒有土地的簡乾和,似乎注定了要承受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