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相看已化灰——賈元春 1、元妃省親寫了哪些事(1 / 2)

甲戌本第十六回總批中,脂硯齋評說:“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

那麼,到底多少呢?

先說“憶昔”,乃指曹寅在江寧織造署四次接駕的崇耀往事;再說“感今”,是說如今子弟流散,潦倒滄桑之悲慘現狀。

而曹家的潦倒,正是因為接駕落下了巨大虧空、被朝廷追逼欠款所致,真是最輝煌成績,最悵恨罪名。所以,作者在這一回中借趙嬤嬤之口假說甄家事:

“還有如今現在江南的甄家,噯喲喲,好勢派!獨他家接駕四次。若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誰也不信的。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鳳姐道:“常聽見我們太爺們也這樣說,豈有不信的。隻納罕他家怎麼就這麼富貴呢?”趙嬤嬤道:“告訴奶奶一句話,也不過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誰家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

在這段話中,脂硯接連批下“甄家正是大關鍵、大節目,勿作泛泛口頭語看。”“點正題正文。”“極力一寫,非誇也,可想而知。”“真有是事,經過見過。”“最要緊語。人苦不自知。能作是語者吾未嚐見。”等批語。生怕讀者不明白,這才是作者要出脫的心中感想。

這感想便是:曹家之虧空,乃是“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所造成,如今慘況,實為冤案!

我們不妨再來看一遍元妃的判曲《恨無常》:

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眼睜睜,把萬事全拋;蕩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鄉,路遠山高。故向爹娘夢裏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嗬,須要退步抽身早!

脂硯齋在此有一句夾批:“悲險之至!”

“悲”是很好理解的,但為何“險”,又何為“險”呢?

我們從前文可知,元妃的這一聲“退步抽身”的斷喝,決不會是平郡王妃向曹寅喊出的,因為曹寅並沒有經曆家族敗落的命運;也不可能是胤礽向父皇喊出的,康熙貴為皇帝,卻往哪裏“退步抽身”呢?但也不會是弘皙向自己的廢太子父親喊的,因為謀反的正是弘皙本人,他就是不滿於父親的“退步”,才要密謀奪嫡的,又怎麼會“向爹娘夢裏相尋告”呢?

也許,這隻是化身為元春的胤礽、弘皙父子悔不當初的自歎自艾,又或是代替四大家族向爭權奪利的皇族提出來的乞求——倘或如此,那麼元春便並不單純是某一個曹家親眷或者曆史人物的替身,而代表著某種勢力,某個現象,以及這權力和命運引起的感歎與頓悟。

這就使得這個人物的一言一行、一顰一歎,都具有了相當重要的暗示意義。而元妃省親一段濃墨重彩的大場麵描寫,是全書中元妃惟一的一次正麵出場,其意義就更加非同尋常。且看下麵一段:

茶已三獻,賈妃降座,樂止。退入側殿更衣,方備省親車駕出園。至賈母正室,欲行家禮,賈母等俱跪止不迭。賈妃滿眼垂淚,方彼此上前廝見,一手攙賈母,一手攙王夫人,三個人滿心裏皆有許多話,隻是俱說不出,隻管嗚咽對淚。邢夫人、李紈、王熙鳳、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圍繞,垂淚無言。半日,賈妃方忍悲強笑,安慰賈母、王夫人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說到這句,不覺又哽咽起來。

“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竟是元春天倫相聚後說的第一句話,何其心痛!

曹雪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向我們點出了胤礽、弘皙父子的悲慘處境。一方麵,他們本是天潢貴胄,身份高貴之至;另一麵,他們又處境淒涼,長期被圈禁,“不得見人”。倘若在《紅樓夢》中描寫一個人物來形容他們的處境,有什麼比塑造一個沒有自由的皇妃更合適的呢?

元妃又說,“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這種種慨歎,都可看作曹雪芹對黃高粱夢中人發出的一種悲憫與勸諫。倘若這些人能夠早早“退步抽身”,不要謀反圖位,又何至於骨肉分散,各自一方呢?

故曰“悲險之至”,故曰“路遠山高”,故曰“二十年來辨是非”,故曰“回首相看已化灰”!

再看元妃點的四出戲:

第一出《豪宴》;(庚辰雙行夾批:《一捧雪》中伏賈家之敗。)

第二出《乞巧》;(庚辰雙行夾批:《長生殿》中伏元妃之死。)

第三出《仙緣》;(庚辰雙行夾批:《邯鄲夢》中伏甄寶玉送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