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客與幕主是賓主關係,不是隸屬關係。合則留,不合則去。做幕客的人中,多數是為了解決生計問題。
教書與做幕可以容納較多的人。此外,還有去做時文選家的。選文有了名氣,就可以作為固定的職業,和書店建立穩定的聯係。馬二先生場屋蹭蹬以後,退而為選家。杭州等地的書店就常常邀請他。衛體善、隨岑庵“是浙江二十年的老選家”。前者是“建德鄉榜”,後者是“老明經”,都是科場失意之人。
江南是人文薈萃、科舉發達的地區。這裏選的書在北方銷路很好。書店有時就把選書“發與山東、河南客人帶去賣”。這種應急的書不一定委托名家,有時就讓新手去幹。例如,匡超人就受文瀚樓主人所托,要在半個月內批出三百篇文章來。匡超人“當晚點起燈來替他不住手的批,就批出五十篇,聽聽那樵樓上,才交四鼓”。匡超人初學乍練,就有如此驚人之速度,其選本之粗製濫造,也就可想而知。選家這一行容納的人數很有限,所以一般讀書人也隻能偶而為之,不能把它作為固定的職業。
教書,做幕客,選文章,都不是讀書人的正經出路。做幕客是分點餘炙,教書、選文更是替他人作嫁衣裳。馬二先生就誠懇地對匡超人說:“教館、做幕,都不是個了局。”杭城的名士浦墨卿說:“讀書畢竟中進士是個了局。”教書、做幕、選文的人,往往並不放棄科舉。他們隨時想到科場去試試自己的運氣。
教書教到六十多歲,已經改行去給商人記賬的周進,不是還要進考場嗎?《儒林外史》中的“上上人物”虞育德,十四歲時,便在祁家教書。當時祁太公的兒子九歲。虞博士二十四歲進了學,“次年,二十裏外楊家村一個姓楊的包了去教書,每年三十兩銀子。”四十一歲那年,鄉試中舉。又參加會試,不中。不久,在山東巡撫康大人那裏,代做些詩文,也就是做幕客。兩年後,“又進京會試,又不曾中。就上船回江南來,依舊教館。”五十歲時,終於中了進士。
讀書人還有一種輔助性的收入,那就是替人寫點什麼傳記、祭文、墓誌銘之類文字,得些酬金。小說第三十六回就寫到,中山王府裏有個烈女,托虞博士作一篇碑文,拿出一百兩銀子。虞博士看杜少卿手頭拮據,就八十兩銀子讓給杜少卿去做。請人寫這類文字的,一般是有錢有勢的人家,一般人既“不配”,也拿不起酬金。平常的窮讀書人,文筆再好,也未必有人來請。人情是勢利的,這種文字不但要看文筆,而且要看寫的人有無地位,有無名氣。中山王府請的是虞博士,不是請當時已窮困不堪的杜少卿。至於虞博士做好人,托杜少卿去做,那是另一回事。
富貴人家不惜重金買文,為的是借此播揚名聲,光耀門第。所以,這類文字阿諛奉承、隱惡揚善者多,實事求是、直言無隱者少,人稱“諛墓文字”。中國曆史上很多大文學家,如蔡邕、庾信、韓愈的文集中,這類文字很多,曆來為後人所詬病。顧炎武就曾經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
韓文公文起八代之衰,若但做《原道》《原毀》《爭臣論》《平淮西碑》《張中丞傳後序》諸篇,而一切名狀概為謝絕,則誠近代之泰山北鬥矣。今猶未敢許也。
在吳敬梓同時代人大才子袁枚的《小倉山房文集》裏,就可以看到,隨園主人應達官貴人之請所寫的很多阿諛文字。這些文章的“稿費”加在一起,為數應當是十分可觀的。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的不合理:功成名就的才子名士,自有很多貴人來請你作文,而你卻並不依賴這一收入;窮困潦倒、無錢無勢的才子,文筆再漂亮,也無人光顧。讀書人要落到以此為衣食之源,那就經常要餓肚子了。《儒林外史》第四十四回,餘大先生說杜少卿:“你一個做大老官的人,而今賣文為活,怎麼弄得慣?”“怎麼弄得慣”還是一句很委婉的話;說得難聽一些,就是“怎麼活得下去”。餘大先生與杜少卿的對話是包含著作者自身的體會在內的。作者晚年就是靠賣文與朋友的接濟生活,弄到“近聞典衣盡,灶突無煙青”的地步,最後終於在貧病交迫中去世。
教書、做幕、選文、賣文,雖不是“正經”出路,也還算得斯文職業。但是,相當多的讀書人在久試不售之後,便放棄讀書人的傳統職業,沒入三教九流。
周進失館以後,便去給生意人記賬。楊執中“鄉試過十六七次,並不能掛名榜末”以後,就去鹽店做事。最苦的是倪霜峰,做了三十七年秀才,白首無成;隻好替人修補樂器,掙點錢養家。修補樂器能有多少收入呢?他六個兒子死了一個,賣了四個,剩下的一個小兒子,過繼給了鮑文卿。
做買賣、記賬、賣手藝,雖然被人視為“賤業”,也還是自食其力,還是三百六十行裏有的。最令人討厭的是一幫假名士。他們一般也有工作可做,趙雪齋是醫生,景蘭江自己開著頭巾店,支劍峰是鹽務巡商,但他們都沒把心放在工作上。科舉之路沒有走通,索性不走了。文化是有了一點,歪詩也做得兩首,整日裏晃晃悠悠,不務正業;吹吹拍拍,互相標榜;奔走於權勢富商之門,分點殘湯剩汁。更墮落的還有匡超人和牛浦,前者居然和社會黑勢力滾到了一起,後者則冒名頂替,到處招搖撞騙。
從《儒林外史》的全書看,作者寫了高侍讀、魯編修、施禦史這些科舉場上的勝利者,寫了周進、範進這樣的幸運者,寫了大量科舉道路上的失意者。勝利者的虛妄,幸運者發跡前和發跡時的精神變態,失意者形形色色的窘態、醜態和可憐相,彙成了圍繞著功名富貴旋轉的儒林圖。在這些人物的對麵是王冕、虞博士、莊紹光、杜少卿等一批淡泊功名的真儒、真名士,體現著作者幻想中的出路。這兩大部分合在一起,完整地反映了吳敬梓對整個知識分子曆史命運的觀察和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