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身之要與讀書之法
原文
晏起。飯後走梅世兄處,明日渠扶櫬南歸,今日走去探問一切。旋至許世叔處送行。又至周華甫之母處拜壽。又至胡潤芝處,問伊扶櫬歸葬事宜。胡送餘《陶文毅公全集》二部。又至唐鏡海先生處,問檢身之要、讀書之法。先生言當以《朱子全書》為宗。時餘新買此書,問及,因道此書最宜熟讀,即以為課程,身體力行,不宜視為瀏覽之書。又言治經宜專一經,一經果能通,則諸經可旁及。若遽求兼精,則萬不能通一經。先生自言生平最喜讀《易》。又言為學隻有三門:曰義理,曰考核,曰文章。考核之學,多求粗而遺精,管窺而蠡測。文章之學,非精於義理者不能至。經濟之學,即在義理內。又問:經濟宜何如審端致力?答曰:經濟不外看史,古人已然之跡,法戒昭然;曆代典章,不外乎此。又言近時河南倭艮峰仁前輩用功最篤實,每日自朝至寢,一言一動,坐作飲食,皆有劄記。或心有私欲不克,外有不及檢者皆記出。先生嚐教之曰:不是將此心別借他心來把捉才提醒,便是閉邪存誠。又言檢攝於外,隻有“整齊嚴肅”四字;持守於內,隻有“主一無適”四字。又言詩、文、詞、曲,皆可不必用功,誠能用力於義理之學,彼小技亦非所難。又言第一要戒欺,萬不可掩著雲雲。聽之,昭然若發蒙也。(道光二十一年七月十四日)
評點
道光二十年,三十歲的曾國藩再次來到北京,參加翰林院的散館考試。兩年前,經過二十三年的寒窗苦讀,七次考秀才、一次考舉人、三次考進士的坎坷經曆,曾氏終於考上進士,並點了翰林,成為那個時代最令人羨慕的幸運兒,並因此徹底改變他本人以至他那個“五六百年載,曾無人與於科目秀才之列”的曾氏家族。
曾氏順利通過散館考試,被分發在翰林院做一個從七品的檢討。從七品固然銜小,檢討也固然位卑,但翰林院可是個“儲才養望”的大好之地,朝廷中的大學士、尚書、侍郎,地方上的巡撫、藩司、臬台,絕大部分從這裏走出。瞻望前程,真個是美好無限。何況翰林素有“天子文學侍從”的美譽,有機會近距離地接近皇帝。一個生在偏僻鄉村、世代務農的草根野民,能有如此出息,這是何等的不容易!
科舉的勝利,也讓這個素有大誌不甘平庸的青年,平添一股強烈的自信與自許的情懷,以做國家棟梁為期待,並“遂然有效法前賢澄清天下之誌”(黎庶昌:《曾國藩年譜》)。
這“澄清天下”,就是儒家信徒的最高目標:平天下。要實現這個目標,得有一個完整的程序。這個程序即《大學》所說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在儒家聖賢看來,一個人先得把自身修煉好,然後再把家整治好。古代家庭一般三代同堂,許多人家第二代兄弟數人即便娶妻生子亦不分家,十多二十口人在一起生活,要治好家亦不易。治好家後再把所從事的公務辦好,最後才談得上澄清天下。修煉身心,充實才幹,這是曾氏進入翰苑之後為遠大理想的實現,而自我規劃的兩大任務。曾氏因此而麵臨人生的一個重大轉折點。
幫助他完成這個人生大轉變的,是他的一班子誌同道合的朋友。曾氏在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二十日給諸弟的信中說:“現在朋友愈多。講躬行心得者,則有鏡海先生、艮峰前輩、吳竹如、竇蘭泉、馮樹堂;窮經知道者,則有吳子序、邵蕙西;講詩文字而藝通於道者,則有何子貞;才氣奔放,則有湯海秋;英氣逼人誌大神靜,則有黃子壽。又有王少鶴、朱廉甫、吳莘畬、龐作文。此四君者,皆聞予名而先來拜,雖所造有淺深,要皆有誌之士,不甘居於庸碌者也。京師為人文淵藪,不求則無之,愈求則愈出。”
曾氏所開的這一長串名單中,打頭的“鏡海先生”,其實不是他們的同輩人。
鏡海先生姓唐名鑒,湖南善化人,翰林出身,曆官地方二十年,道光二十年七月進京為太常寺卿。唐鑒學問淵懿,勤於著述,有《朱子年譜考異》、《省身日課》、《畿輔水利》、《學案小識》等著作傳世,名滿天下。無論是年歲、官階,還是學問、資望,都遠在這批年輕人之上,毫無疑問,唐鑒是曾氏這一班子朋友的領袖與導師。
曾氏日記中最早出現唐鑒名字的是在道光二十年十一月初五日:“唐鏡海前輩來,繼朱嘯山來,同至琉璃廠買紙,又同至楊杏農處,又同至蕭史樓處,請蕭寫壽屏。”可見,唐鑒進京後不久,曾氏便與他有往來了。唐鑒當時六十四歲,為正三品的朝廷大員,而此時曾氏隻是三十一歲的從七品翰林院檢討。他能親自來到曾家,一則可見唐對曾的器重,二則可見唐是個不擺架子的人。
黎庶昌編曾氏《年譜》,在“道光二十一年”中記載:“善化唐公鑒由江寧藩司入官太常寺卿,公從講求為學之方。時方詳覽前史,求經世之學,兼治詩古文詞,分門紀錄。唐公專以義理之學相勖,公遂以朱子之書為日課,始肆力於宋學矣。”《年譜》中的這一段話,其詳細的文字印證,就是上麵所錄的這段日記原文。
道光二十一年七月十四日,吃過早飯後,曾氏離家先去看望同鄉同年同官翰林院的好友梅鍾澍的兒子。梅鍾澍不久前去世,其子明天將護送靈柩回湘。一向熱心公益事業的曾氏,此時還兼任管理長沙府會館事。於公於私,曾氏都應該在靈柩離京前,對其遺屬予以關心存問。接著又到一個姓許的長輩家為之送行,接下來又到周華甫的母親家為之拜壽。然後再到胡林翼家,問六月份去世的胡父靈柩南歸事。胡之父親胡達源,二十三年前以探花身份留京任職,死時官居詹事府詹事。雖官位不高,但出身巍科,也算得上湖南的一代名宦。胡林翼將其嶽父陶澍的全集兩部送給曾氏。於此,我們可知這兩位日後的中興名臣,其私交基礎之深厚。離開胡宅後,曾氏便去拜訪唐鑒,並在當天夜裏留下這段重要的日記。
曾氏這次向唐鑒請教兩個問題:一是檢身之要,即查檢自身的要點,問的是修身之事;一是讀書之法,問的是求學之事。唐鑒就此兩個問題回答曾氏。他說,修身應當以《朱子全書》即朱熹的著作為宗旨。這部書應該熟讀,以之作為日常功課,按著朱子的教導切切實實地履行,不宜將它當作泛泛而讀的一般書籍對待。唐又告訴曾氏,研究經典,應當專精一部經。一部經典如果能夠精通了,其他經典則可以觸類旁通。若一下子就急於兼通所有經典,其結果是連一部經典都不能精通。唐鑒說他一生最喜歡讀的書也隻有《易經》一部。
談到為學事,唐鑒說,學問隻有三大門類:一為義理之學,即探求天地人生大道理的學問;一為考核之學,即追根尋源考證學問;一為文章之學,即詩文寫作。考核之學方麵的著作,大多數追求的隻是粗淺,而將精粹遺漏了。文章之學,若不精於義理則不能達到高水平。至於經邦濟世的學問,即包含在義理之學中。曾氏於是問,關於經邦濟世這門學問,怎樣才能入門深造。唐鑒回答:這方麵的學問之獲得,不外乎勤讀史書。古人的作為,他們成敗得失的經驗教訓,都清清楚楚地記錄在史冊上。曆朝曆代的典章製度,也都記在書中。
接下來,唐鑒特別表揚倭仁。倭仁是蒙古正紅旗人,字艮峰,翰林出身,此時正任職翰林院侍讀學士。倭仁是近代史上的名人,他以理學大師之名在士林中享有清望,又官運亨通,先後做過大理寺卿、工部尚書、同治帝師、文淵閣大學士。他比曾氏大七歲,應該算是唐鑒的第一號大弟子。唐鑒告訴曾氏,倭仁在檢身方麵用功最篤誠實在,每天從起床到就寢,其間的每句話每個行動,讀書寫作飲食起居,皆有記錄。或是心裏麵有私欲沒有克除,表現在外的檢點不夠之處,也都寫在日記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