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
(此為十月二十六日為約翰大學講稿。後得光華大學之邀,為時匆促,無以應之,即將此篇於十一月四日在光華重講一次。)
諸位,兄弟今日重遊舊地,以前學生生活苦樂酸甜的滋味,都一一湧上心頭。不但諸位所享弦誦的快樂,我能了解,就是諸位有時所受教員的委曲磨折,注冊部的挑剔為難,我也能表同情。兄弟今日仍在讀書時期,所不同者,不怕教員的考試,無慮分數之高低,更無注冊部來定我的及格不及格,升級不升級而已。現就個人所認為理想的方法,與諸位學友通常的讀書方法比較研究一下。
餘積二十年讀書治學的經驗,深知大半的學生對於讀書一事,已經走入錯路,失了讀書的本意。讀書本來是至樂之事,杜威說,讀書是一種探險,如探新大陸,如征新土壤;佛蘭西也已說過,讀書是“魂靈的壯遊”,隨時可以發見名山巨川,古跡名勝,深林幽穀,奇花異卉;到了現在,讀書已變成僅求幸免扣分數留班級一種苦役而已。而且讀書本來是個人自由的事,與任何人不相幹,現在你們讀書,已經不是你們的私事,而處處要受一些不相幹的人的幹涉,如注冊部及你們的父母妻室之類。有人手裏拿一書本,心裏想我將何以贍養父母,俯給妻子,這實在是一樁罪過。試想你們看《紅樓夢》《水滸》《三國誌》《鏡花緣》,是否你們一己的私事,何嚐受人的幹涉,何嚐想到何以贍養父母,俯給妻子的問題?但是學問之事,是與看《紅樓夢》《水滸》相同。完全是個人享樂的一件事。你們若不能用看《紅樓夢》《水滸》的方法去看《哲學史》《經濟學大綱》,你們就是不懂得讀書之樂,不配讀書,失了讀書之本意,而終讀不成書。你們能真用看《紅樓夢》《水滸》的方法去看哲學、史學、科學的書,讀書才能“成名”。若用注冊部的方法讀書,你們最多成了一個“秀士”、“博士”,成了吳稚暉先生所謂的“洋紳士”、“洋八股”。
我認為最理想的讀書方法,最懂得讀書之樂者,莫如中國第一女詩人李清照及其夫趙明誠。我們想象到他們夫婦典當衣服,買碑文水果,回來夫妻相對展玩咀嚼的情景,真使我們向往不已。你想他們兩人一麵剝水果,一麵賞碑帖;或者一麵品佳茗,一麵校經籍,這是如何的清雅,如何得了讀書的真味。易安居士於《金石錄後序》自敘他們夫婦的讀書生活,有一段極逼真極活躍的寫照。她說:“餘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頁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後。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誌不屈,……收藏既富,於是幾案羅列,枕席枕藉,意會心謀,日往神授,樂在聲色狗馬之上。……”你們能用李清照讀書的方法來讀書,能感到李清照讀書的快樂,你們大概也就可以讀書成名,可以感覺讀書一事,比巴黎跳舞場的“聲色”,逸園的賽“狗”,江灣的賽“馬”有趣。不然,還是看逸園賽狗,江灣賽馬比讀書開心。
什麼才叫做真正讀書呢?這個問題很簡單,一句話說,興味到時,拿起書本來就讀,這才叫做真正的讀書,這才是不失讀書之本意。這就是李清照的讀書法。你們讀書時,須放開心胸,仰視浮雲,無酒且過,有煙更佳。現在課堂上讀書連煙都不許你抽,這還能算為讀書的正軌嗎?或在暮春之夕,與你們的愛人,攜手同行,共到野外讀《離騷經》;或在風雪之夜,靠爐圍坐,佳茗一壺,淡巴菰一盒,哲學經濟詩文,史籍十數本狼藉橫陳於沙發之上,然後隨意所之,取而讀之,這才得了讀書的興味。現在你們手裏拿一書本,心裏計算及格不及格,升級不升級,注冊部對你態度如何,如何靠這書本騙一隻較好的飯碗,娶一位較漂亮的老婆——這還能算為讀書,還配稱為“讀書種子”嗎?還不是淪為“讀書謬種”嗎?
有人說,如林先生這樣讀書方法,簡單固然簡單,但是讀不懂如何,而且成效如何?須知世上決無看不懂的書,有之便是作者文筆艱澀,字句不通,不然便是讀者的程度不合,見識未到。各人如能就興味與程度相近的書選讀,未有不可無師自通,或事偶有疑難,未能遽然了解,涉獵既久,自可融會貫通。試問諸位少時看《紅樓夢》《水滸》何嚐有人教,何嚐翻字典,你們的侄兒少輩現在看《紅樓夢》《西廂記》,又何嚐須要你們去教?許多人今日中文很好,都是由看小說《史記》得來的,而且都是背著師長,偷偷摸摸硬看下去,那些書中不懂的字,不懂的句,看慣了就自然明白。學問的書也是一樣,常看下去,自然會明白,遇有專門名詞,一次不懂,二次不懂,三次就懂了。隻怕諸位不得讀書之樂,沒有耐心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