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人無完人——魯迅論人物(2 / 3)

選自《且介亭雜文二集·“題未定”草(六)》

有缺點的戰士

Schopenhauer說過這樣的話:要估定人的偉大,則精神上的大和體格上的大,那法則完全相反。後者距離愈遠即愈小,前者卻見得愈大。

正因為近則愈小,而且愈看見缺點和創傷,所以他就和我們一樣,不是神道,不是妖怪,不是異獸。他仍然是人,不過如此。但也惟其如此,所以他是偉大的人。

戰士戰死了的時候,蒼蠅們所首先發見的是他的缺點和傷痕,嘬著,營營地叫著,以為得意,以為比死了的戰士更英雄。但是戰士已經戰死了,不再來揮去他們。於是乎蒼蠅們即更其營營地叫,自以為倒是不朽的聲音,因為它們的完全,遠在戰士之上。

的確的,誰也沒有發見過蒼蠅們的缺點和創傷。

然而,有缺點的戰士終竟是戰士,完美的蒼蠅也終竟不過是蒼蠅。

去罷,蒼蠅們!雖然生著翅子,還能營營,總不會超過戰士的。你們這些蟲豸們!

選自《華蓋集·戰士和蒼蠅》

論中國古代曆史人物

孔子:權勢者們的聖人

中國的一般的民眾,尤其是所謂愚民,雖稱孔子為聖人,卻不覺得他是聖人;對於他,是恭謹的,卻不親密。但我想,能像中國的愚民那樣,懂得孔夫子的,恐怕世界上是再也沒有的了。不錯,孔夫子曾經計劃過出色的治國的方法,但那都是為了治民眾者,即權勢者設想的方法,為民眾本身的,卻一點也沒有。這就是“禮不下庶人”。成為權勢者們的聖人,終於變了“敲門磚”,實在也叫不得冤枉。和民眾並無關係,是不能說的,但倘說毫無親密之處,我以為怕要算是非常客氣的說法了。

選自《且介亭雜文二集·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

但是,孔夫子在本國的不遇,也並不是始於二十世紀的。孟子批評他為“聖之時者也”,倘翻成現代語,除了“摩登聖人”實在也沒有別的法。為他自己計,這固然是沒有危險的尊號,但也不是十分值得歡迎的頭銜。不過在實際上,卻也許並不這樣子。孔夫子的做定了“摩登聖人”是死了以後的事,活著的時候卻是頗吃苦頭的。跑來跑去,雖然曾經貴為魯國的警視總監,而又立刻下野,失業了;並且為權臣所輕蔑,為野人所嘲弄,甚至於為暴民所包圍,餓扁了肚子。弟子雖然收了三千名,中用的卻隻有七十二,然而真可以相信的又隻有一個人。有一天,孔夫子憤慨道:“道不行,乘桴浮於海,從我者,其由與?”從這消極的打算上,就可以窺見那消息。然而連這一位由,後來也因為和敵人戰鬥,被擊斷了冠纓,但真不愧為由呀,到這時候也還不忘記從夫子聽來的教訓,說道“君子死,冠不免”,一麵係著冠纓,一麵被人砍成肉醬了。連唯一可信的弟子也已經失掉,孔子自然是非常悲痛的,據說他一聽到這信息,就吩咐去倒掉廚房裏的肉醬雲。

孔夫子到死了以後,我以為可以說是運氣比較的好一點。因為他不會嚕蘇了,種種的權勢者便用種種的白粉給他來化妝,一直抬到嚇人的高度。但比起後來輸入的釋迦牟尼來,卻實在可憐得很。誠然,每一縣固然都有聖廟即文廟,可是一副寂寞的冷落的樣子,一般的庶民,是決不去參拜的,要去,則是佛寺,或者是神廟。若向老百姓們問孔夫子是什麼人,他們自然回答是聖人,然而這不過是權勢者的留聲機。他們也敬惜字紙,然而這是因為倘不敬惜字紙,會遭雷殛的迷信的緣故;南京的夫子廟固然是熱鬧的地方,然而這是因為另有各種玩耍和茶店的緣故。雖說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然而現在的人們,卻幾乎誰也不知道一個筆伐了的亂臣賊子的名字。說到亂臣賊子,大概以為是曹操,但那並非聖人所教,卻是寫了小說和劇本的無名作家所教的。

總而言之,孔夫子之在中國,是權勢者們捧起來的,是那些權勢者或想做權勢者們的聖人,和一般的民眾並無什麼關係。

節自《且介亭雜文二集·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

孔丘先生確是偉大,生在巫鬼勢力如此旺盛的時代,偏不肯隨俗談鬼神;但可惜太聰明了,“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隻用他修《春秋》的照例手段以兩個“如”字略寓“俏皮刻薄”之意,使人一時莫明其妙,看不出他肚皮裏的反對來。他肯對子路賭咒,卻不肯對鬼神宣戰,因為一宣戰就不和平,易犯罵人——雖然不過罵鬼——之罪,即不免有《衡論》(見一月份《晨報副鐫》)作家TY先生似的好人,會替鬼神來奚落他道:為名乎?罵人不能得名。為利乎?罵人不能得利。想引誘女人乎?又不能將蚩尤的臉子印在文章上。何樂而為之也歟?

孔丘先生是深通世故的老先生,大約除臉子付印問題以外,還有深心,犯不上來做明目張膽的破壞者,所以隻是不談,而決不罵,於是乎儼然成為中國的聖人,道大,無所不包故也。否則,現在供在聖廟裏的,也許不姓孔。

節自《墳·再論雷峰塔的倒掉》

子路的迂

子路先生確是勇士,但他因為“吾聞君子死冠不免”,於是“結纓而死”,我總覺得有點迂。掉了一頂帽子,又有何妨呢?卻看得這麼鄭重,實在是上了仲尼先生的當了。仲尼先生自己“厄子陳蔡”,卻並不餓死,真是滑得可觀。子路先生倘若不信他的胡說,披頭散發的戰起來,也許不至於死的罷。但這種散發的戰法,也就是屬於我所謂“壕塹戰”的。

節自《兩地書·第一集》

秦始皇的冤枉

德國的希特拉先生們一燒書,中國和日本的論者們都比之於秦始皇。然而秦始皇實在冤枉得很,他的吃虧是在二世而亡,一班幫閑們都替新主子去講他的壞話了。

不錯,秦始皇燒過書,燒書是為了統一思想。但他沒有燒掉農書和醫書;他收羅許多別國的“客卿”,並不專重“秦的思想”,倒是博采各種的思想的。秦人重小兒;始皇之母,趙女也,趙重婦人,所以我們從“劇秦”的遺文中,也看不見輕賤女人的痕跡。

希特拉先生們卻不同了,他所燒的首先是“非德國思想”的書,沒有容納客卿的魄力;其次是關於性的書,這就是毀滅以科學來研究性道德的解放,結果必將使婦人和小兒沈淪在往古的地位,見不到光明。而可比於秦始皇的車同軌、書同文……之類的大事業,他們一點也做不到。

節自《準風月談·華德焚書異同論》

劉邦的空言

劉邦除秦苛暴,“與父老約,法三章耳”。而後來仍有族誅,仍禁挾書,還是秦法。法三章者,話一句耳。

節自《而已集·小雜感》

曹操令人佩服

在曹操本身,也是一個改造文章的祖師,可惜他的文章傳的很少。他膽子很大,文章從通脫得力不少。作文章時又沒有顧忌,想寫的便寫出來。

所以曹操征求人才時也是這樣說,不忠不孝不要緊,隻要有才便可以。這又是別人所不敢說的。曹操作詩,竟說是“鄭康成行酒伏地氣絕”,他引出離當時不久的事實,這也是別人所不敢用的。還有一樣,比方人死時,常常寫點遺令,這是名人的一件極時髦的事。當時的遺令本有一定的格式,且多言身後當葬於何處,或葬於某某名人的墓旁;操獨不然,他的遺令不但沒有依著格式,內容竟講到遺下的衣服和伎女怎樣處置等問題。

節自《而已集·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

漢末魏初這個時代是很重要的時代,在文學方麵起一個重大的變化,因當時正在黃巾和董卓大亂之後,而且又是黨錮的糾紛之後,這時曹操出來了。——不過我們講到曹操,很容易就聯想起《三國誌演義》,更而想起戲台上那一位花麵的奸臣,但這不是觀察曹操的真正方法……曹操在史上年代也是頗短的,自然也逃不了被後一朝人說壞話的公例。其實,曹操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個英雄,我雖不是曹操一黨,但無論如何,總是非常佩服他。

節自《而已集·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

張良為韓報仇

子房為韓報仇,從君子看來,蓋是應該寫信紿秦始皇,要求兩人赤膊決鬥,才算合理的。然而博浪沙一擊,大索十日而終不可得,後世亦不以為“不負責任”者,知公私不同,而強弱之勢亦異,一匹夫不得不然之故也。

節自《兩地書·一九》

孫皓與宋徽宗

專製者的反麵就是奴才,有權時無所不為,失勢時即奴性十足,孫皓是特等的暴君,但降晉之後,簡直像一個幫閑;宋徽宗在位時,不可一世,而被擄後偏會含垢忍辱。做主子時以一切別人為奴才,則有了主子,一定以奴才自命:這是天經地義,無可動搖的。

節自《南腔北調集·諺語》

女皇武則天

武則天做皇帝,誰敢說“男尊女卑”?多數主義雖然現稱過激派,如果在列寧治下,則共產之合於葛天氏,一定可以考據出來的。

節自《華蓋集·十四年的“讀經”》

沈括論文

沈括的《夢溪筆談》裏,有雲:“往歲士人,多尚對偶為文,穆修張景輩始為平文,當時謂之‘古文’。穆張嚐同造朝,待旦於東華門外,方論文次,適見有奔馬,踐死一犬,二人各記其事以較工拙。穆修曰:‘馬逸,有黃犬,遇蹄而斃。’張景曰:‘有犬,死奔馬之下。’時文體新變,二人之語皆拙澀,當時已謂之工,傳之至今。”

駢文後起,唐虞三代是不駢的,稱“平文”為“古文”,便是這意思。由此推開去,如果古者言文真是不分,則稱“白話文”為“古文”,似乎也無所不可,但和林語堂先生的指為“白話的文言”的意思又不同。兩人的大作,不但拙澀,主旨先就不一,穆說的是馬踏死了犬,張說的是犬給馬踏死了,究竟是著重在馬,還是在犬呢?較明白穩當的還是沈括的毫不經意的文章:“有奔馬,踐死一犬。”

節自《花邊文學·做文章》

朱元璋做皇帝以後

二十多年前,都說朱元璋(明太祖)是民族的革命者,其實是並不然的。他做了皇帝以後,稱蒙古朝為“大元”,殺漢人比蒙古人還利害。奴才做了主人,是決不肯廢去“老爺”的稱呼的,他的擺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還十足,還可笑。

節自《二心集·上海文藝之一瞥》

“半個女人”魏忠賢

現在世界的糟,不在於統治者是男子,而在這男子在女人的地統治。以妾婦之道治天下,天下那得不糟!

舉半個例罷:明朝的魏忠賢是太監——半個女人,他治天下的時候,弄得民不卿生,到處“養生”了許多幹兒孫,把人的血肉廉恥當饅頭似的吞噬,而他的狐群狗黨還擁戴他配享孔廟,繼承道統。半個女人的統治尚且如此可怕,何況還是整個的女人呢!

節自《集外集拾遺補編·娘兒們也不行》

張獻忠的脾氣

先前我看見記載上說的張獻忠屠戮川民的事,我總想不通他是什麼意思;後來看到別一本書,這才明白了:他原是想做皇帝的,但是李自成先進北京,做了皇帝了,他便要破壞李自成的帝位。怎樣破壞法呢?做皇帝必須有百姓;他殺盡了百姓,皇帝也就誰都做不成了。既無百姓,便無所謂皇帝,於是隻剩了一個李自成,在白地上出醜。

節自《華蓋集續編·記談話》

張獻忠的脾氣更古怪了,不服役納糧的要殺,服役納糧的也要殺;敵他的要殺,降他的也要殺:將奴隸規則毀得粉碎。這時候,百姓就希望來一個另外的主子,較為顧及他們的奴隸規則的,無論仍舊,或者新頒,總之是有一種規則,使他們可上奴隸的軌道。

節自《墳·燈下漫筆》

能夠糊塗的鄭板橋

因為有人談起寫篆字,我倒記起鄭板橋有一塊圖章,刻著“難得糊塗”。那四個篆字刻得叉手叉腳的,頗能表現一點名士的牢騷氣。足見刻圖章寫篆字也還反映著一定的風格,正像“玩”木刻之類,未必“隻是個人的事情”:“謬種”和“妖孽”就是寫起篆字來,也帶著些“妖謬”的。

然而風格和情緒,傾向之類,不但因人而異,而且因事而異,因時而異。鄭板橋說“難得糊塗”,其實他還能夠糊塗的。現在,到了“求仕不獲無足悲,求隱而不得其地以竄者,毋亦天下之至哀歟”的時代,卻實在求糊塗而不可得了。

節自《準風月談·難得糊塗》

論中國古代作家

“無是非”的莊子

我們如果到《莊子》裏去找詞彙,大概又可以遇著兩句寶貝的教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記住了來做危急之際的護身符,似乎也不失為漂亮。然而這是隻可暫時口說,難以永遠實行的。喜歡引用這種格言的人,那精神的相距之遠,更甚於叭兒之與老聃,這裏不必說它了。就是莊生自己,不也在《天下篇》裏,曆舉了別人的缺失,以他的“無是非”輕了一切“有所是非”的言行吧?要不然,一部《莊子》,隻要“今天天氣哈哈哈……”七個字就寫完了。

節自《且介亭雜文二集·“文人相輕”》

屈原宋玉的文采

《詩經》是後來的一部經,但春秋時代,其中的有幾篇就用之於侑酒;屈原是“楚辭”的開山老祖,而他的《離騷》,卻隻是不得幫忙的不平。到得宋玉,就現有的作品看起來,他已經毫無不平,是一位純粹的清客了。然而《詩經》是經,也是偉大的文學作品;屈原宋玉,在文學史上還是重要的作家。為什麼呢?——就因為他究竟有文采。

節自《且介亭雜文二集·從幫忙到扯淡》

“清客”司馬相如

豢養文士仿佛是讚助文藝似的,而其實也是敵。宋玉司馬相如之流,就受著這樣的待遇,和後來的權門的“清客”略同,都是位在聲色狗馬之間的玩物。

節自《集外集拾遺·詩歌之敵》

建安七子:“慷慨”“華麗”

曹操曹丕以外,還有下麵的七個人:孔融,陳琳,王粲,徐幹,阮瑀,應鍚,劉楨,都很能作文章,後來稱為“建安七子”。七人的文章很少流傳,現在我們很難判斷;但,大概都不外是“慷慨”,“華麗”罷。華麗即曹丕所主張,慷慨就因當天下大亂之際,親戚朋友死於亂者特多,於是為文就不免帶著悲涼,激昂和“慷慨”了。

選自《而已集·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

孔融譏嘲曹操

孔融作文,喜用譏嘲的筆調,曹丕很不滿意他。孔融的文章現在傳的也很少,就他所有的看起來,我們可以瞧出他並不大對別人譏諷,隻過曹操。比方操破袁氏兄弟,曹丕把曹熙的妻甄氏拿來,歸了自己,孔融就寫信給曹操,說當初武王伐紂,將妲己給了周公了。操問他的出典,他說,以今例古,大概那時也是這樣的。又比方曹操要禁酒,說酒可以亡國,非禁不可,孔融又反對他,說也有以女人亡國的,何以不禁婚姻?

選自《而已集·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

曹丕與曹植

用近代的文學眼光看來,曹丕的一個時代可說是“文學的自覺時代”,或如近代所說是為藝術而藝術(Art for Art\\u0027s Sake)的一派。所以曹丕作的詩賦很好,更因他以“氣”為主,故於華麗以外,加上壯大。歸納起來,漢末魏初的文章,可說是:“清峻,通脫,華麗,壯大。”在文學的意見上,曹丕和曹植表麵上似乎是不同的。曹丕說文章事可以留名聲於千載;但子建卻說文章小道,不足論的。據我的意見,子建大概是違心之論。這裏有兩個原因,第一,子建的文章作得好,一個人大概總是不滿意自己所作而羨慕他人所為的,他的文章已經作得好,於是他便敢說文章是小道;第二,子建活動的目標在於政治方麵,政治方麵不甚得誌,遂說文章是無用了。

選自《而已集·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

竹林七賢:反抗禮教

魏末,何晏他們以外,又有一個團體新起,叫做“竹林名士”,也是七個,所以又稱“竹林七賢”。正始名士服藥,竹林名士飲酒。竹林的代表是嵇康和阮籍。但究竟竹林名士不純粹是喝酒的,嵇康也兼服藥,而阮籍則是專喝酒的代表。但嵇康也飲酒,劉伶也是這裏麵的一個。他們七人中差不多都是反抗舊禮教的。

這七人中,脾氣各有不同。嵇阮二人的脾氣都很大;阮籍老年時改得很好,嵇康就始終都是極壞的。

阮年輕時,對於訪他的人有加以青眼和白眼的分別。白眼大概是全然看不見眸子的,恐怕要練習很久才能夠。青眼我會裝,白眼我卻裝不好。

後來阮籍竟做到“口不臧否人物”的地步,嵇康卻全不改變。結果阮得終其天年,而嵇竟喪於司馬氏之手。

阮籍作文章和詩都很好,他的詩文雖然也慷慨激昂,但許多意思都是隱而不顯的。

舊傳下來的禮教,竹林名士是不承認的。即如劉伶——他曾作過一篇《酒德頌》,誰都知道——他是不承認世界上從前規定的道理的,曾經有這樣的事,有一次有客見他,他不穿衣服。人責問他;他答人說,天地是我的房屋,房屋就是我的衣服,你們為什麼進我的褲子中來?

選自《而已集·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

何晏與“五石散”

何晏的名聲很大,位置也很高,他喜歡研究《老子》和《易經》。至於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呢?那真相現在可很難知道,很難調查。因為他是曹氏一派的人,司馬氏很討厭他,所以他們的記載對何晏大不滿。因此產生許多傳說,有人說何晏的臉上是搽粉的,又有人說他本來生得白,不是搽粉的。但究竟何晏搽粉不搽粉呢?我也不知道。

但何晏有兩件事我們是知道的。第一,他喜歡空談,是空談的祖師;第二,他喜歡吃藥,是吃藥的祖師。

此外,他也喜歡談名理。他身子不好,因此不能不服藥。他吃的不是尋常的藥,是一種名叫“五石散”的藥。

“五石散”是一種毒藥,是何晏吃開頭的。漢時,大家還不敢吃,何晏或者將藥方略加改變,便吃開頭了。五石散的基本,大概是五樣藥:石鍾乳,石硫黃,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另外怕還配點別樣的藥。但現在也不必細細研究它,我想各位都是不想吃它的。

選自《而已集·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

並非飄逸的陶淵明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淵明的好句,但我們在上海學起來可就難了。沒有南山,我們還可以改作“悠然見洋房”或“悠然見煙囪”的,然而要租一所院子裏有點竹籬,可以種菊的房子,租錢就每月總得一百兩,水電在外;巡捕捐按房租百分之十四,每月十四兩。單是這兩項,每月就是一百十四兩,每兩作一元四角算,等於一百五十九元六。近來的文稿又不值錢。每千字最低的隻有四五角,因為是學陶淵明的雅人的稿子,現在算他每千字三大元罷,但標點,洋文,空白除外。那麼,單單為了采菊,他就得每月譯作淨五萬三千二百字。吃飯呢?要另外想法子生發,否則,他隻好“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了。

節自《且介亭雜文·病後雜談》

李賀的夢

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你看,唐朝的詩人李賀,不是困頓了一世的麼?而他臨死的時候,卻對他的母親說:“阿媽,上帝造成了白玉樓,叫我作文章落成去了。”這豈非明明是一個誑,一個夢?然而一個小的和一個老的,一個死的和一個活的,死的高興地死去,活的放心地活著。說誑和做夢,在這些時候便見得偉大。

節自《墳·娜拉走後怎樣》

李商隱的詩

玉谿生清詞麗句,何敢比肩,而用典太多,則為我所不滿。

1934年12月20日致楊霽雲

有意於稗說的馮夢龍

馮猶龍名夢龍,長洲人(《曲品》做吳縣人),由貢生拔授壽寧知縣,有《七樂齋稿》;然而朱彝尊以為“善為啟顏之辭,時入打油之調,不得為詩家”(《明詩綜》七十一)。蓋馮猶龍所擅長的是詞曲,既作《雙雄記傳奇》,又刻《墨憨齋傳奇定本十種》,多取時人名曲,再加刪訂,頗為當時所稱;而其中的《萬事足》,《風流夢》,《新灌園》是自作。他又極有意於稗說,所以在小說則纂《喻世》,《警世》,《醒世》三言,在講史則增補《三遂平妖傳》。

節自《墳·宋民間之所謂小說及其後來》

李寶嘉與吳沃堯

一直到了清末,外交失敗,社會上的人們覺得自己的國勢不振了,極想知其所以然,小說家也想尋出原因的所在;於是就有李寶嘉歸罪於官場,用了南亭亭長的假名字,做了一部《官場現形記》。這部書在清末很盛行,但文章比《儒林外史》差得多了;而且作者對於官場的情形也並不很透徹,所以往往有失實的地方。嗣後又有廣東南海人吳沃堯歸罪於社會上舊道德的消滅,也用了我佛山人的假名字,做了一部《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這部書也很盛行,但他描寫社會的黑暗麵,常常張大其詞,又不能穿入隱微,但照例的慷慨激昂,正和南亭亭長有同樣的缺點。這兩種書都用斷片湊成,沒有什麼線索和主角,是同《儒林外史》差不多的,但藝術的手段,卻差得遠了;最容易看出來的就是《儒林外史》是諷刺,而那兩種都近於謾罵。

選自《中國小說的曆史的變遷》

論中國近現代曆史人物

辮帥張勳

然而辮子還有一場小風波,那就是張勳的“複辟”,一不小心,辮子是又可以種起來的,我曾見他的辮子兵在北京城外布防,對於沒辮子的人們真是氣焰萬丈。幸而不幾天就失敗了,使我們至今還可以剪短,分開,披落,燙卷……。

張勳的姓名已經黯淡,“複辟”的事件也逐漸遺忘,我曾在《風波》裏提到它,別的作品上卻似乎沒有見,可見早就不受人注意。現在是連辮子也日見稀少,將與周鼎商彝同列,漸有賣給外國人的資格了。

選自《且介亭雜文·病後雜談之餘》

大殺革命黨的袁世凱

袁世凱在辛亥革命之後,大殺黨人,從袁世凱那方麵看來,是一點沒有殺錯的,因為他正是一個假革命的反革命者。

錯的是革命者受了騙,以為他真是一個筋鬥,從北洋大臣變了革命家了,於是引為同調,流了大家的血,將他浮上總統的寶位去。到二次革命時,表麵上好像他又是一個筋鬥,從“國民公仆”變了吸血魔王似的。其實不然,他不過又顯了本相。

於是殺,殺,殺。北京城裏,連飯店客棧中,都滿布了偵探;還有“軍政執法處”,隻見受了嫌疑而被捕的青年送進去,卻從不見他們活著走出來;還有,《政府公報》上,是天天看見黨人脫黨的廣告,說是先前為友人所拉,誤入該黨,現在自知迷謬,從此脫離,要洗心革麵的做好人了。

不久就證明了袁世凱殺人的沒有殺錯,他要做皇帝了。

節自《偽自由書·〈殺錯了人〉異議》

吳稚暉印象

我第一次所經曆的是在一個忘了名目的會場上,看見一位頭包白紗布,用無錫腔講演排滿的英勇的青年,不覺肅然起敬。但聽下去,到得他說“我在這裏罵老太婆,老太婆一定也在那裏罵吳稚暉”,聽講者一陣大笑的時候,就感到沒趣,覺得留學生好像也不外乎嬉皮笑臉。“老太婆”者,指清朝的西太後。吳稚暉在東京開會罵西太後,是眼前的事實無疑,但要說這時西太後也正在北京開會罵吳稚暉,我可不相信。講演固然不妨夾著笑罵,但無聊的打諢,是非徒無益,而且有害的。不過吳先生這時卻正在和公使蔡鈞大戰,名馳學界,白紗布下麵,就藏著名譽的傷痕。不久,就被遞解回國,路經皇城外的河邊時,他跳了下去,但立刻又被撈起,押送回去了。這就是後來太炎先生和他筆戰時,文中之所謂“不投大壑而投陽溝,麵目上露”。

選自《且介亭雜文末編·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

吳稚暉的筆和舌,是盡過很大的任務的,清末的時候,五四的時候,北伐的時候,“清黨”的時候,“清黨”以後的還是鬧不清白的時候。

節自《偽自由書·新藥》

孫中山:全體,永遠的革命者

中山先生逝世後無論幾周年,本用不著什麼紀念的文章。隻要這先前未曾有的中華民國存在,就是他的豐碑,就是他的紀念。

凡是自承為民國的國民,誰有不記得創造民國的戰士,而且是第一人的?但我們大多數的國民實在特別沉靜,真是喜怒哀樂不形於色,而況吐露他們的熱力和熱情。因此就更應該紀念了;因此也更可見那時革命有怎樣的艱難,更足以加增這紀念的意義。

記得去年逝世後不很久,甚至於就有幾個論客說些風涼話。是憎惡中華民國呢,是所謂“責備賢者”呢,是賣弄自己的聰明呢,我不得而知。但無論如何,中山先生的一生曆史具在,站出世間來就是革命,失敗了還是革命;中華民國成立之後,也沒有滿足過,沒有安逸過,仍然繼續著進向近於完全的革命的工作。直到臨終之際,他說道: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須努力!

那時新聞上有一條瑣載,不下於他一生革命事業地感動過我,據說當西醫已經束手的時候,有人主張服中國藥了;但中山先生不讚成,以為中國的藥品固然也有有效的,診斷的知識卻缺如。不能診斷,如何用藥?毋須服。人當瀕危之際,大抵是什麼也肯嚐試的,而他對於自己的生命,也仍有這樣分明的理智和堅定的意誌。

他是一個全體,永遠的革命者。無論所做的那一件,全都是革命。無論後人如何吹求他,冷落他,他終於全都是革命。

節自《集外集拾遺·中山先生逝世後一周年》

章太炎二三事

民國元年章太炎先生在北京,好發議論,而且毫無顧忌地褒貶。常常被貶的一群人於是給他起了一個綽號,曰“章瘋子”。其人既是瘋子,議論當然是瘋話,沒有價值的了,但每有言論,也仍在他們的報章上登出來,不過題目特別,道:《章瘋子大發其瘋》。有一回,他可是罵到他們的反對黨頭上去了。那怎麼辦呢?第二天報上登出來的時候,那題目是:《章瘋子居然不瘋》。

太炎先生是以文章排滿的驍將著名的,然而在他那《訄書》的未改訂本中,還承認滿人可以主中國,稱為“客帝”,比於贏秦的“客卿”。但是,總之,到光緒末年,翻印的不利於清朝的古書,可是陸續出現了;太炎先生也自己改正了“客帝”說,在再版的《訄書》裏,“刪而存此篇”;後來這書又改名為《檢論》,我卻不知道是否還是這辦法。留學日本的學生們中的有些人,也在圖書館裏搜尋可以鼓吹革命的明末清初的文獻。那時印成一大本的有《漢聲》,是《湖北學生界》的增刊,麵子上題著四句集《文選》句:“抒懷舊之積念,發思古之幽情”,第三句想不起來了,第四句是“振大漢之天聲”。無古無今,這種文獻,倒是總要在外國的圖書館裏抄得的。

節自《且介亭雜文·病後雜談之餘》

節自《華蓋集·補白》

吳佩孚反赤

據說吳佩孚大帥在一處宴會的席上發表,查得赤化的始祖乃是蚩尤,因為“蚩”“赤”同音,所以蚩尤即“赤尤”,“赤尤”者,就是“赤化之尤”的意思;說畢,合座為之“歡然”雲。

節自《華蓋集續編·馬上支日記》

死於告密的秋瑾

秋瑾女士,就是死於告密的,革命後暫時稱為“女俠”,現在是不大聽見有人提起了。革命一起,她的故鄉就到了一個都督,——等於現在之所謂督軍,——也是她的同誌:王金發。他捉住了殺害她的謀主,調集了告密的案卷,要為她報仇。然而終於將那謀主釋放了,據說是因為已經成了民國,大家不應該再修舊怨罷。但等到二次革命失敗後,王金發卻被袁世凱的走狗槍決了,與有力的是他所釋放的殺過秋瑾的謀主。

這人現在也已“壽終正寢”了,但在那裏繼續跋扈出沒著的也還是這一流人,所以秋瑾的故鄉也還是那樣的故鄉,年複一年,絲毫沒有長進。從這一點看起來,生長在可為中國模範的名城裏的楊蔭榆女士和陳西瀅先生,真是洪福齊天。

節自《墳·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

鄒容:革命軍馬前卒

而所征求的“落伍者的醜史”的目錄中,又有“鄒容的事實”,那可更加有些古怪了。如果印本沒有錯而鄒容不是別一人,那麼,據我所知道,大概是這樣的:

他在滿清時,做了一本《革命軍》,鼓吹排滿,所以自署曰“革命軍馬前卒鄒容”。後來從日本回國,在上海被捕,死在西牢裏了,其時蓋在一九〇二年。自然,他所主張的不過是民族革命,未曾想到共和,自然更不知道三民主義,當然也不知道共產主義。但這是大家應該原諒他的,因為他死得太早了,他死了的明年,同盟會才成立。

節自《三閑集·“革命軍馬前卒”和“落伍者”》

李大釗的人與文

我最初看見守常先生的時候,是在獨秀先生邀去商量怎樣進行《新青年》的集會上,這樣就算認識了。不知道他其時是否已是共產主義者。總之,給我的印象是很好的:誠實,謙和,不多說話。《新青年》的同人中,雖然也很有喜歡明爭暗鬥,扶植自己勢力的人,但他一直到後來,絕對的不是。

他的模樣是頗難形容的,有些儒雅,有些樸質,也有些凡俗。所以既像文士,也像官吏,又有些像商人。這樣的商人,我在南邊沒有看見過,北京卻有的,是舊書店或箋紙店的掌櫃。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段祺瑞們槍擊徒手請願的學生的那一次,他也在群眾中,給一個兵抓住了,問他是何等樣人。答說是:“做買賣的”。兵道:“那麼,到這裏來幹什麼?滾你的罷!”一推,他總算逃得了性命。

倘說教員,那時是可以死掉的。

然而到第二年,他終於被張作霖們害死了。

不過熱血之外,守常先生還有遺文在。不幸對於遺文,我卻很難講什麼話。因為所執的業,彼此不同,在《新青年》時代,我雖以他為站在同一戰線上的夥伴,卻並未留心他的文章,譬如騎兵不必注意於造橋,炮兵無須分神於馭馬,那時自以為尚非錯誤。所以現在所能說的,也不過:一,是他的理論,在現在看起來,當然來必精當的;二,是雖然如此,他的遺文卻將永住,因為這是先驅者的遺產,革命史上的豐碑。一切死的和活的騙子的一迭迭的集子,不是已在倒塌下來,連商人也“不顧血本”的隻收二三折了麼?

以過去和現在的鐵鑄一般的事實來測將來,洞若觀火!

節自《南腔北調集·〈守常全集〉題記》

毫無特操的戴季陶

至於如戴季陶者,還多得很,他的忽而教忠,忽而講孝,忽而拜懺,忽而上墳,說是因為懺悔舊事,或藉此逃避良心的責備,我以為還是忠厚之談,他未必責備自己,其毫無特操者,不過用無聊與無恥,以應付環境的變化而已。

1934年4月24日致楊霽雲

好人瞿秋白

中國人先在自己把好人殺完,秋即其一。蕭參是他用過的筆名,此外還很多。他有一本《高爾基短篇小說集》,在生活書店出版,後來被禁止了。另外還有,不過筆名不同。他又譯過革拉特珂夫的小說《新土地》,稿子後來在商務印書館被燒掉,真可惜。中文俄文都好,像他那樣的,我看中國現在少有。

1935年6月27日致蕭軍

論中國近現代作家

王國維的國學

中國有一部《流沙墜簡》,印了將有十年了。要談國學,那才可以算一種研究國學的。開首有一篇長序,是王國維先生作的,要談國學,他才可以算一個研究國學的人物。

節自《熱風·不懂的音譯》

周作人麵麵觀

周作人自壽詩,誠有諷世之意,然此種微辭,已為今之青年所不憭,群公相和,則多近於肉麻,於是火上添油,遽成眾矢之的,而不作此等攻擊文字,此外近日亦無可言。此亦“古已有之”,文人美女,必負亡國之責,近似亦有人覺國之將亡,已在卸責於清流或輿論矣。

1934年4月30日致曹聚仁

至於周作人之詩,其實是還藏些對於現狀的不平的,但太隱晦,已為一般讀者所不憭,加以吹擂太過,附和不完,致使大家覺得討厭了。

1934年5月6日致楊霽雲

首倡文學革新的胡適

首先來嚐試這工作的是“五四運動”前一年,胡適之先生所提倡的“文學革命”。“革命”這兩個字,在這裏不知道可害怕,有些地方是一聽到就害怕的。但這和文學兩字連起來的“革命”,卻沒有法國革命的“革命”那麼可怕,不過是革新,改換一個字,就很平和了,我們就稱為“文學革新”罷,中國文字上,這樣的花樣是很多的。那大意也並不可怕,不過說:我們不必再去費心機,學說古代的死人的話,要說現代的活人的話;不要將文章看做骨董,要作容易懂得的白話的文章。然而,單是文學革新是不夠的,因為腐敗思想,能用古文作,也能用白話作。所以後來就有人提倡思想革新。

節自《三閑集·無聲的中國》

很打了幾次大仗的劉半農

我已經忘記了怎麼和他初次會麵,以及他怎麼能到了北京。他到北京,恐怕是在《新青年》投稿之後,由蔡孑民先生或陳獨秀先生去請來的,到了之後,當然更是《新青年》裏的一個戰士,他活潑,勇敢,很打了幾次大仗。譬如罷,答王敬軒的雙信,“她”字和“牠”字的創造,就都是的。這兩件,現在看起來,自然是瑣屑得很,但那是十多年前,單是提倡新式標點,就會有一大群人“若喪考妣”,恨不得“食肉寢皮”的時候,所以的確是“大仗”。現在的二十左右的青年,大約很少有人知道三十年前,單是剪下辮子就會坐牢或殺頭的了。然而這曾經是事實。

近幾年,半農漸漸的據了要津,我也漸漸的更將他忘卻;但從報章上看見他禁稱“蜜斯”之類,卻很起了反感:我以為這些事情是不必半農來做的。從去年來,又看見他不斷的做打油詩,弄爛古文,回想先前的交情,也往往不免長歎。我想,假如見麵,而我還以老朋友自居,不給一個“今天天氣……哈哈哈”完事,那就也許會弄到衝突的罷。

不過,半農的忠厚,是還使我感動的。我前年曾到北平,後來有人通知我,半農是要來看我的,有誰恐嚇了他一下,不敢來了。這使我很慚愧,因為我到北平後,實在未曾有過訪問半農的心思。

現在他死去了,我對於他的感情,和他生時也並無變化。我愛十年前的半農,而憎惡他的近幾年,這憎惡是朋友的憎惡,因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農,他的為戰士,即使“淺”罷,卻於中國更為有益。我願以憤火照出他的戰績,免使一群陷沙鬼將他先前的光榮和死屍一同拖入爛泥的深淵。

節自《且介亭雜文·憶劉半農君》

張資平的三角戀愛小說

張資平氏先前是三角戀愛小說作家,並且看見女的性欲,比男人還要熬不住,她來找男人,賤人呀賤人,該吃苦。這自然不是無產階級小說。但作者一轉方向,則一人得道,雞犬飛升,何況神仙的遺蛻呢,《張資平全集》還應該看的。這是收獲呀,你明白了沒有?

節自《二心集·張資平氏的“小說學”》

為童話開路的葉聖陶

十來年前,葉紹鈞先生的《稻草人》是給中國的童話開了一條自己創作的路的。不料此後不但並無蛻變,而且也沒有人追蹤,倒是拚命的在向後轉。

節自《譯文序跋集·〈表〉譯者的話》

鑽牛角尖的林語堂

語堂是我的老朋友,我應以朋友待之,當《人間世》還未出世,《論語》已很無聊時,曾經竭了我的誠意,寫一封信,勸他放棄這玩意兒,我並不主張他去革命,拚死,隻勸他譯些英國文學名作,以他的英文程度,不但譯本於今有用,在將來恐怕也有用的。他回我的信是說,這些事等他老了再說,這時我才悟到我的意見,在語堂看來是暮氣,但我至今還自信是良言,要他於中國有益,要他在中國存留,並非要他消滅。他能更急進,那當然很好,但我看是決不會的,我決不出難題給別人做。不過另外也無話可說了。

看近來的《論語》之類,語堂在牛角尖裏,雖憤憤不平,卻更鑽得滋滋有味,以我的微力,是拉他不出來的。至於陶徐,那是林門的顏曾,不及夫子遠甚遠甚,但也更無法可想了。

1934年8月13日致曹聚仁

沒有“創造氣”的鬱達夫

對於達夫先生的囑咐,我是常常“漫應之曰:那是可以的”的。直白的說罷,我一向很回避創造社裏的人物。這也不隻因為曆來特別的功擊我,甚而至於施行人身攻擊的緣故。大半倒在他們的一副“創造”臉。雖然他們之中,後來有的化為隱士,有的化為富翁,有的化為實踐的革命者,有的也化為奸細,而在“創造”這一麵大纛之下的時候,卻總是神氣十足,好像連出汗打嚏,也全是“創造”似的。我和達夫先生見麵得最早,臉上也看不出那麼一種創造氣,所以相遇之際,就隨便談談;對於文學的意見,我們恐怕是不能一致的罷,然而所談的大抵是空話。但這樣的就熟識了,我有時要求他寫一篇文章,他一定如約寄來,則他希望我做一點東西,我當然應該漫應曰可以。但應而至於“漫”,我已經懶散得多了。

節自《偽自由書·前記》

跟徐誌摩開玩笑

我其實是不喜歡作新詩的——但也不喜歡作古詩,——隻因為那時詩壇寂寞,所以打打邊鼓,湊些熱鬧;待到稱為詩人的一出現,就洗手不作了。我更不喜歡徐誌摩那樣的詩,而他偏愛到各處投稿,《語絲》一出版,他也就來了,有人讚成他,登了出來,我就作了一篇雜感,和他開一通玩笑,使他不能來,他也果然不來了。這是我和後來的“新月派”積仇的第一步;《語絲》社同人中有幾位也因此很不高興我。

節自《集外集·序言》

很勤謹的鄭振鐸

在中國教授中鄭振鐸君是工作和學習都很勤謹的人,但今年被燕京大學攆出來了,原因不明。盡管他近來多出版純學術的著作,似乎仍不好。因為沒有出版著作的教授們有氣了。他正搜集古今中外(文學上的)古典著作,編為《世界文庫》出版,每月一冊。日內擬將一年的寄到惠縣村,其中有《金瓶梅詞話》(連載),但已刪削所謂“猥褻”之處,據說否則不準出版。

1935年6月10日致增田涉

廢名的哀愁

後來以“廢名”出名的馮文炳,也是在《淺草》中略見一斑的作者,但並未顯出他的特長來。在一九二五年出版的《竹林的故事》裏,才見以衝淡為衣,而如著者所說,仍能“從他們當中理出我的哀愁”的作品。可惜的是大約作者過於珍惜他有限的“哀愁”,不久就更加不欲像先前一般的閃露,於是從率直的讀者看來,就隻見其有意低徊,顧影自憐之態了。

選自《且介亭雜文二集·〈中國新文學大係〉小說二集序》

梁實秋的理論

梁先生首先以為無產者文學理論的錯誤,是“在把階級的束縛加在文學上麵”,因為一個資本家和一個勞動者,有不同的地方,但還有相同的地方,“他們的人性(這兩字原本有套圈)並沒有兩樣”,例如都有喜怒哀樂,都有戀愛(但所“說的是戀愛的本身,不是戀愛的方式”),“文學就是表現這最基本的人性的藝術”。這些話是矛盾而空虛的。既然文明以資產為基礎,窮人以竭力爬上去為“有出息”,那麼,爬上是人生的要諦,富翁乃人類的至尊,文學也隻要表現資產階級就夠了,又何必如此“過於富同情心”,一並包括“劣敗”的無產者?況且“人性”的“本身”,又怎樣表現的呢?譬如原質或雜質的化學底性質,有化合力,物理學底性質有硬度,要顯示這力和度數,是須用兩種物質來表現的,倘說要不用物質而顯示化合力和硬度的單單“本身”,無此妙法;但一用物質,這現象即又因物質而不同。文學不借人,也無以表示“性”,一用人,而且還在階級社會裏,即斷不能免掉所屬的階級性,無需加以“束縛”,實乃出於必然。自然,“喜怒哀樂,人之情也”,然而窮人決無開交易所折本的懊惱,煤油大王那會知道北京撿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饑區的災民,大約總不去種蘭花,像闊人的老太爺一樣,賈府上的焦大,也不愛林妹妹的。“汽笛呀!”“列寧呀!”固然並不就是無產文學,然而“一切東西呀!”“一切人呀!”“可喜的事來了,人喜了呀!”也不是表現“人性”的“本身”的文學。倘以表現最普通的人性的文學為至高,則表現最普通的動物性——營養,呼吸,運動,生殖——的文學,或者除去“運動”,表現生物性的文學,必當更在其上。倘說,因為我們是人,所以以表現人性為限,那麼,無產者就因為是無產階級,所以要做無產文學。

梁先生最痛恨的是無產文學理論家以文藝為鬥爭的武器,就是當作宣傳品。他“不反對任何人利用文學來達到另外的目的”,但“不能承認宣傳式的文字便是文學”。我以為這是自擾之談。據我所看過的那些理論,都不過說凡文藝必有所宣傳,並沒有誰主張隻要宣傳式的文字便是文學。誠然,前年以來,中國確曾有許多詩歌小說,填進口號和標語去,自以為就是無產文學。但那是因為內容和形式,都沒有無產氣,不用口號和標語,便無從表示其“新興”的緣故,實際上也並非無產文學。今年,有名的“無產文學底批評家”錢杏邨先生在《拓荒者》上還在引盧那卡爾斯基的話,以為他推重大眾能解的文學,足見用口號標語之未可厚非,來給那些“革命文學”辯護。但我覺得那也和梁實秋先生一樣,是有意的或無意的曲解。盧那卡爾斯基所謂大眾能解的東西,當是指托爾斯泰做了分給農民的小本子那樣的文體,工農一看便會了然的語法,歌調,詼諧。隻要看台明·培特尼(Demian Bednii)曾因詩歌得到赤旗章,而他的詩中並不用標語和口號,便可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