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2)(2 / 3)

“中國文化的主流,是人間的性格,是現世的性格。……在人的具體生命的心、性中,發掘道德的根源、人生價值的根據;不假藉神話、迷信的力量,使每一個人,能在自己一念自覺之間,即可於現實世界中生穩根、站穩腳;並憑人類自覺之力,可以解決人類自身的矛盾,及由此矛盾所產生的危機;中國文化在這方麵的成就,不僅具有曆史地意義,同時也有現實地將來地意義。”①(①《中國藝術精神》自敘。)

(二)中西文化之比較

我們已經看到,新儒家諸先生在構建他們的理論大廈時,總免不了將中國文化同西方文化作一番比較,從而在比較中認定本位文化的價值。徐複觀亦複如是。雖然他的中西文化比較不及唐君毅、牟宗三等人係統,但也作了富有思想特色的闡說。

首先,徐複觀認為人類文化既有共性,又有個性。就共性而言,是因為“作為一個人,總有其共性。有了共性,然後天下的人,都可在某一基點之上(如人性)作互相關聯的考察,因而浮出世界史的觀念”。但是,人的生活環境,並非完全相同,人的本身更有其主動性和創造性。各個人的想法作法,並非完全由環境所決定,在同一環境下,可以有不同的想法作法。“這是人與其他動物之最大區別,也便是說明人除了其共性之外,還有其個性。並且愈是發育完成的人,其個性愈是明顯”。②(②《學術與政治之間》,第89-90頁。)

在他看來,文化的共性與個性,是“一”與“多”的關係。一不礙多,多不礙一,二者互生互成。因為,純自然不能產生文化,文化是人類創造的,人性的共性與個性,一與多,自然會反映到他們所創造的文化上,從而成為文化的一與多,共性與個性。徐複觀進而認為,在文化的共性上,我們應該承認有一個世界文化;在文化的個性上,我們應該承認各民族國家各有其民族國家的文化。並且,各民族國家所反映出來的文化個性,是不斷地向著世界文化的共性而上升,而發展的。而共性與個性之間,個性與個性之間,由不斷的接觸,吸收,將使某些個性的若幹原有部分,發生一種解體現象。“但這種解體,並非個性的消滅,而是個性新的凝集。個性之不斷上升與凝集,正是人類創造文化的過程,這種過程,是文化共性之不斷擴大;而從實踐的態度說,又是文化個性之不斷完成”。①(①《學術與政治之間》,第90頁。)

從以上的論述看,徐複觀在個性與共性的關係上,似乎是抱持著一種四平八穩不偏不倚的態度。其實不然。在個性與共性,一與多的關係問題上,他是傾向於文化個性的。這一點,不獨徐複觀是如此,其他的新儒家也是如此。

在徐複觀看來,無個性以外的共性,也無隔離孤獨的個性。個性中有共性,而仍不失其為個性;共性中有個性,亦仍不失其為共性。“說某一文化無個性,這是等於說無此一文化,或者說此係一不具體底文化。好像說某人為一不具體之人一樣”。②(②《學術與政治之間》,第90頁。)但是,文化個性並非先在,亦非沒有變化。它是文化創造的結果,也是文化創造的過程。比如,一個人學寫文章,學字畫,盡管他讀了許多文章,臨摹了許多字畫,假如他成功了,便一定有自己的個性。又如中國古代的音樂,盡管有的來自波斯,有的來自印度,但到了我們手上以後,就不再是波斯或印度的音樂了,而是我們的“國樂”。再如佛教自東漢傳入中國,開始依附道家,東晉方可自立,隋唐始臻圓熟。但圓熟的佛教,便是天台、華嚴、禪宗等富有中國個性的佛教,所以我們稱之為中國的佛教。

正是在於對文化個性與共性認識的基礎上,徐複觀展開了他的文化比較研究。

他認為,就整體而言,西方文化為“知性”文化,中國文化為“仁性”文化。前者“把人演化於自然之中”,後者“把自然演化於人之中”。這兩種文化特色的形成,都是與各自文明起源時所形成的性格有關的。他說:“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在發軔之初,其動機已不相同,其發展遂分為人性的兩個方麵,而各形成一完全不同性格。”①(①徐複觀:《儒家政治思想與民主自由人權》,第56頁,八十年代出版社1979年版。)又說:“希臘文化的動機是好奇,中國文化的動機是憂患。”②(②《徐複觀雜文——記所思》,第87頁,時報文化出版事業公司1984年版。)

在徐複觀看來,西方文化有兩大來源,一是希臘文化,二是希伯來文化。但對近代西方人來說,希臘文化的傳統更是主要的。希臘人出於好奇的動機,而關注自然,因而形成“知性”文化。在此種文化裏,人們將自然當作外物來研究,人與自然未能洽融一體。同時,由於對知性的強調,他們有自然哲學和自然科學。大約從蘇格拉底開始,希臘人開始由對自然的關注轉為對人的關注,但是依然以知性為主。所以在此種文化裏,知性被認為是美的和善的。

而中國文化則是“對人的憂患負責而形成發展的”,所以是“仁性”文化,或日“人本主義的文化”。所謂“對人的憂患負責”,徐複觀作了兩點說明。第一是對自己人格的負責。“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因而要克去人心(一般生理之心,動物之心),發揚道心(即所謂“克己複禮”),以完成人格的尊嚴,使個人的起心動念,都從人心的小我中淨化出來。”戒慎乎其所不見,恐懼乎其所不聞”、“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居處恭,執事敬”等古訓,就是強調對自己人格的負責。第二是對人類的負責。所謂“道心”,是從“惻隱之心”去把握,去“仁”上麵完成的,因而人格的完成,不僅是對個人的負責,同時即須對人類負責。“悲天命而憫人窮”、“大畏民誌”、“戰戰栗栗,日慎一日”等古訓,就是強調對人類的負責。孔子所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也是指的這個意思。

這種“仁性”文化,徐複觀有時又稱之為“心的文化”,認為“中國文化最大的貢獻是指出這個價值根源是來自人生命的本身——就是人的‘心’”。又說:“中國文化最基本的性格,可以說是‘心的文化’。”①(①《中國思想史論集》,第242頁。)由於看重“心”的安頓和提撕,故中國文化不大重視對自然的研究,沒有走上科學的道路。他說:

“儒家精神中之所以沒有科學,隻是由道德實踐性限製了思索的自由發展;由道德的主體之重視不知不覺地減輕了事與物的客觀性之重視。但是這種限製與減輕,並非出於道德本身之必然性,而隻是由開端時精神所向之重點不同,遂由人性一麵發展之偏而來的,不自覺科學的成就,是人性另一方麵的成就。”②(②徐複觀:《儒家政治思想與民主自由人權》,第76頁。)

上述兩種文化,在徐複觀看來,西方文化所注重的是“科學的世界”,中國文化所注重的是“價值的世界”。這兩種文化兩種“世界”,表麵看來似乎是類型的不同,實則體現了層次的差異。仁性與知性,雖是“人性之兩麵”,但“人的生活本身,不是在科學的世界,而是在價值的世界”。也就是說,隻有“價值的世界”才切近人之為人的本質,而“科學的世界”,隻有當它處於“手段”的地位上才具有價值。他說:“知能上的成就,可以給客觀世界以秩序的建立。但若僅止於此,則生命除了向外的知性生活以外,依然隻是一團血肉,一團幽暗的欲望。以這樣的生命主體麵對著知能在客觀世界中的成就,常常會感到自己並把握不住,甚至相矛盾衝突。”①(①徐複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第70頁,台灣商務印書館1988年版。)可以看出,徐複觀對於中西兩種文化,仍然是按照中國傳統的“體用”思想來看待二者關係的。

正是由於把中國文化的價值置於西方文化價值之上,所以徐複觀對近代西方文明基本上持批判的態度。在他看來,由於對科學的過分推重,近代西方人的價值觀不是放在人上麵,而是放在物上麵,或者說,“人的價值,是通過物的價值而表達出來的”。此種文化形態,致以文化被物化,人性淪喪,精神分裂,最後導致本世紀的文化危機和“人自身的危機”。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