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2)(3 / 3)

“自產業革命以來,人世的一切光榮、權力,都集中在財富之上,財富不僅支配了人類一切的物質生活,並且也支配了近代人,尤其是美國人的精神生活。一切由偉大地宗教道德藝術傳統所蓄積及所形成的價值世界,及由此價值世界而給與人類精神生活以深遠意義,因而使人類得以保持各個人在生活上的主宰性、獨立性、尊嚴性的傳統,已逐漸變成財富的附庸,變成財富的奴隸,仰賴財富的鼻息,以維持在一座堂皇富麗地建築物的角落中的地位。”②(②《徐複觀雜文——看世局》,第238頁,時報文化出版事業公司1984年版。)

不過,徐複觀反對西方科學文明,但並不反對科學知識本身。他的仁性與知性為“人性之兩麵”的觀點,足可證明這一點。他認為,“仁性與知性,道德與科學,不僅看不出不能相攜並進的理由,而且是合之雙美,離之兩傷的人性的整體”。③(③《儒家政治思想與民主自由人權》,第77頁。)在他看來,西方文化的病根在於“人”,中國文化的病根在於“物”,相應的,其各自的醫治之方也就應該在於調整好“人”與“物”的關係。具體說即是:西方人要“攝智歸仁”,即以仁來衡斷智的成就和運用智的成就;而中國人則要“轉仁為智”,即從儒家的內聖之學開出科學的外王。所以他又認為,中國人當下的使命,一方麵是發展科學,走民族富強之路,另一方麵須發揚傳統文化中的憂患意識,秉著“對人類負責”的文化精神,將仁性文化推及西方世界,以救西方文化之弊。

(三)儒家人性論

對於中國傳統文化,徐複觀十分重視先秦思想的研究。他寫《中國人性論史》從周初寫起,以儒道兩家為主幹。對於胡適“道家集古代思想的大成”和馮友蘭“孔子實占開山之地位”兩種說法,徐複觀均提出了批評。他把儒家擺在道家前麵論述,隻是就學術發展的邏輯而定的,並非說一定是孔子在老子之先,或儒家形成於道家之先。他說:“我之所以把儒家安排在道家前麵,並一直敘述到《大學》為止,乃認為儒家思想,是由對曆史文化采取肯定的態度所發展下來的;道家則是采取否定的態度所發展下來的。先把由肯定態度所發展下來的思想,順其發展的曆程,加以敘述,這對於曆史文化發展的線索,比較容易看得清楚。”①(①《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序。)

對於道家思想,徐複觀有著不同常見的見解,在大多數學者那裏,老子的思想主要是一種自然哲學,是一種宇宙觀。而徐複觀認為,老子的思想主要是一種人性論,宇宙觀不過是它的副產品。在他看來,儒家由道德法則性的天,向下落實所形成的人性論,以孔子孟子的學說為中心,成為中國文化的主流。但由宗教的墜落,而使天成為一自然的存在,則功在老子。“老子思想最大貢獻之一,在於對此自然性的天的生成、創造,提供了新地、有係統地解釋”。在這一解釋之下,才把原始宗教的殘渣,滌蕩得一幹二淨,中國才出現由合理的思維所構成的形而上學的宇宙論。不過,老學的動機和目的,並不在於宇宙論的建立,而依然是由人生的要求,逐步向上麵推求,推求到作為宇宙根源的處所,作為人生的安頓之地。他說:

“道家的宇宙論,可以說是他的人生哲學的副產品。他不僅是要在宇宙根源的地方來發現人的根源;並且是要在宇宙根源的地方來決定人生與自己根源相應的生活態度,以取得人生的安全立足點。所以道家的宇宙論,實則道家的人性論。因為他把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質,安放在宇宙根源的處所,而要求與其一致。此一方向的人性論,由老子開其端,由莊子盡其致,也給中國爾後文化發展以巨大的影響。”①(①《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第325-326頁。)

在徐複觀看來,殷周之際的人文精神的萌芽,基本動力為憂患意識。這種憂患意識,貫注當時各大思想流派之中。先秦道家,也是想從深刻的憂患中,超脫出來,以求得人生的安頓。其開山人老子,同孔子一樣,生活在禮崩樂壞的大變局時代。在社會的大變局中,人們感到既定的社會秩序和傳統的價值觀念,皆隨社會的轉變而失去效用,於是要求在變局之中,尋求一個不變的“常”,以作為人生的立足點,因而可以得到個人及社會的安全長久。這是老子思想最基本的動機。所以我們從《老子》五千言裏,屢屢看到“常”、“長久”等字眼。但是,老子對社會政治由變局而來的危機感和憂患感,不是向前克服,而是向後退避。又由於他認為到現象界無一不變,無一可以長久,亦即是無一為安全之道。“於是他便從現象界追索上去,發現在萬物根源的地方,有個創生萬物、以虛無為體的‘常道’。這樣,便使他的思想,由對人生的要求,而漸漸發展成形上學的宇宙論”。此種宇宙論表明,人也是從不變的常道來的,也是常道的一部分;常道是最長久最安全的地方,人隻要能夠“體道”,即與道合體,便有了長久,有了安全。於是,老子也就“轉而用形上學的宇宙觀以建立他的人生論”。①(①《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第328頁。)

老子的思想直接為莊子所繼承,但是莊子又不同於老子。他們的區別是:第一,老子的宇宙論雖然是關乎人生的,但他所說的“道”、“無”、“天”、“有”等觀念,則主要是一種形上性格,是一種客觀的存在。人隻有通過自己向這種客觀存在的觀照觀察,才可取得人生態度和行為的依據。這是由下向上的外在的聯結。但到了莊子,宇宙論的意義漸向下落,向內收,而主要成為人生一種內在精神境界的意蘊。第二,老子的目的是要從社會變局中找出一個“常道”來,作人生安頓的立足點,對於“變”,常常是采取保持距離,以策安全的辦法。而莊子生活的時代,社會變革更加劇烈。他感到老子與“變”保持距離的辦法既不徹底,也不可能,所以主張縱身於萬變之流,與變相冥合,以求得身心的大自由,大自在,並由此提出了老子所未能達到的人生境界。

然而,徐複觀雖然給了老子莊子很高的思想地位,但在他的思想海洋裏,中國人性論的主流卻是儒家,其思想價值也在道家之上。此種偏愛,首先是基於他對中國人文精神特征的認識。

他認為,中國的人文主義起源很早,且自產生之日起,就一直在思想文化界占著主導地位。所謂仁性文化,心的文化,實則就是人文主義。

“人文”一詞首見於《周易》。徐複觀認為,事實上,人文思想早在周代初年就有了。周文王之“文”與周公旦諡為文公之“文”,就是人文之“文”,故孔子說,“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②(②《中國思想史論集》,第235頁。)但是在孔子之前,雖有禮樂教化,雖有人文思想,但卻沒有出現以人性論為主調的人文主義。當時,“雖然許多賢士大夫有從傳統中洗滌得很純淨地道德地合理性,但他們隻能說有人文的教養,而不能說有從內向外,從下向上的自覺的工夫;所以盡管道德法則化了以後的天命之性,……但這裏由合理性的推論而來,而不是由個人工夫的實證而來。隻算是為以後的人性論,開辟了一段更深更長的路程;其本身尚不能算是真正人性論的自覺”。①(①《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第60頁。)隻是到了孔子這裏,他不是僅依著合理性的原則,而是強調入的內在自覺,強調人的實踐工夫,將人文主義引到人性的深層。

對於孔子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徐複觀評價甚高。按照他的歸納,主要體現為以下六個方麵。

“第一,孔子打破了社會上政治上的階級限製,把傳統的階級上的君子小人之分,轉化為品德上的君子小人之分,因而使君子小人,可由每一個人自己的努力加以決定,使君子成為每一個努力向上者的標誌,而不複是階級上的壓製者。”

“第二,由孔子開辟了內在地人格世界,以開啟人類無限融合及向上之機。”

“第三,由孔子而開始有學的方法之自覺,因而奠定了中國學術發展的基礎。”

“第四,教育價值之積極肯定,及對教育方法之偉大啟發。”

“第五,總結整理了古代文獻,而賦與以新的意義,從文獻上奠定了中國文化的基礎。”

“第六,人格世界的完成。”②(②《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第64-7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