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3)(1 / 3)

中庸首句說:‘天命之謂性’。這可說是一個形而上的命題。但是,此形而上的命題有一特點,即是當下落實在人的身上,而成為人的本質(性)。性是在人的生命內生根的。因此,中庸並不重視天的問題,而僅重視‘性’的問題。到孟子才明確指出道德之根源乃是人的心,‘仁義禮智根於心’。孟子這句話,是中國文化在長期探索中的結論。這不是邏輯推理推出的結論,而是‘內在經驗’的陳述。這句話說出來之後,使夾雜、混沌的生命,頓然發生一種照明的作用,而使每個人都有一個方向,有一個主宰,成為人生的基本立足點。以後,程明道、陸象山、王陽明等都是從這一路發展下來的。”①(①徐複觀:《中國思想史論集》,第245頁。)

傳統儒學對“心”的強調,旨在為社會人生提供一種和諧美妙的人生境界。這一傳統直接為現代新儒學所繼承。從梁漱溟到牟宗三、徐複觀乃至杜維明、蔡仁厚、劉述先等人,現代儒者們都在如何護定人的“心”這一方麵,盡責盡力,嘔心瀝血。孔子孟子所生活的時代,禮崩樂壞,人心不古,兩位哲人孜孜於人生義理的宣揚,其目的就是教導世人如何在惡劣的社會環境裏,不浮不躁,站穩腳跟,不為時流左右,進而生發道德良心,“為生民立命”。而在現代新儒家的眼裏,他們所生活的時代,同樣是一個禮崩樂壞人心不古的時代。具體說就是:傳統失落,儒門淡泊,學人不象,丟了故常,致以人失其心,國失其序。因而,他們所抱定的大旨就是接承道統,通過對儒學義理的重新闡釋,將世人導入孔孟程朱陸王所設想的人生境界,以免在現代文明的衝擊下,無根無蒂,花果飄零。

不可否認,心性狀態如何,於人生的確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人與動物的區別,根本點就在於,動物靠本能而生活,人卻在本能之外,還有著一種更高級的東西,即“心”。這種“心”,不是生理意義上的“心”,而是文化之“心”,思想之“心”,情感之“心”。憑著“心”,人類既知道怎樣生活和為什麼生活,同時又能將“心”擴張開來,作用於家庭、國家、天下,創造出理想的生活環境和人文境界。但是,“心”又是一種不安分的存在,而且十分脆弱,時時處在浮躁不安的狀態,所以人既可為善,也可作惡;既可心如止水,也可心海翻騰;既可消沉,也可積極向上。況且,“心”的安寧與否,既關乎著個體的修養問題,同時又關乎社會是否和諧、曆史是否進步這樣一些大問題。如果人人的“心”都像水上浮萍那樣,整個社會必將是一團混亂,毫無秩序可言,更不可能有社會之發展。

尤其在現代社會,人們大多離棄傳統的田園牧歌式的生活方式,財富充裕,物欲橫流,金錢和榮譽對人生的誘惑愈來愈強烈,倘若不能安頓本心,護住靈魂,勢必在現代文明的衝擊下,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碰壁,頭破血流。人生的意義必須靠自己來護住,來擴張。而這本身就是“心”的修煉問題。“心”的修煉工夫不深,即便擁有金山銀山,爬上最高權位,還是會覺得有煩惱,有痛苦,有不滿足的憾歎。相反,如果心性清淨,守住生命精神的根柢,即便身處艱難時世多事春秋,也能以不變應萬變。用中國的一句老話說就是:“任你風浪起,穩坐釣魚船”。

因之,從上述的意義上說,傳統儒學和現代新儒學對人“心”的強調,又不是沒有道理的。

但問題是,心的自由與身的自由畢竟是兩回事,心的自由並非就能保障身的自由。而且,從人類幾千年的文明史上看,越是對心的自由的強調,越難保障身的自由。進一步說,如果身的自由得不到保障,那麼心的自由就無從談起。人身是人心的載體,身的自由是心的自由最起碼的條件。要想心的自由,必須先有身的自由。所以那些試圖尋求心性安靜的人,首先就要設法如何將自己放到一個能夠心性安靜的環境裏。佛道兩家就是如此。他們為求心性安靜,從塵世裏抽身出來,躲進佛寺道觀,用與外世隔絕的辦法先求得身的自由。正惟如此,佛寺道觀大多建在深山老林人跡罕至的地方。

最能說明心身自由關係的,是西方人的曆史。古希臘時代,各城邦都存在過奴隸製度。奴隸是沒有心的自由的,在他們的精神生活裏,已不存在人生價值與人格尊嚴的問題。他們的精神被他們的奴隸身分扼製著,或者說被他們的主人的鞭子扼製著。他們隻有唯命是從,不得有自己的思想和意誌,更不可能在奴隸身分的生活現狀中放大生命精神,以求得生活的圓滿和心性的充實。這其中的根本原因就在於他們沒有身的自由,如同牲口一般,完全聽命於主人的使喚。可以說,他們的“身”被主人的鎖鏈禁錮著,“心”同樣被鎖鏈所禁錮。

而希臘各城邦的自由民,其生活的情景同奴隸完全兩樣。他們既有身的自由,又有心的自由。他們可以品評人物,議論時政,並能直接進入國家權力機構。在法律麵前,人人都是平等的。從理論上說,誰都有言論的自由,思想的自由。而這一些,直接決定於他們的人身是自由的,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人格尊嚴,以及維護此種尊嚴的權利。

然而在中世紀基督教神權的統治之下,西方人的人身自由卻受到限製。羅馬教廷是整個歐洲世界的統治者,在上帝與教民之間,充當“牧羊人”的角色。他們代表上帝管理俗世,統治教民,就像牧羊人管理他的羊群一樣。教民對教廷必須絕對的忠誠,同時也必須處在絕對服從的地位。關於這一點,我們從十字軍東侵這一曆史事件就可清楚地看到。正因為沒有身的自由,所以人們心的自由,也就沒有保障。任何超出教廷所規定的思想範圍的思想,都被視為異端邪說而遭到殘酷的迫害。宗教裁判所的職能,既可視為對人們身的自由的拘禁,亦可視為對心的自由的拘禁。雖然基督教所設想的“天國”,為人們的心性安寧提供了一塊自由的天地,但同時這塊天地又是有缺陷的。即是說,它畢竟不是一塊真實的自由天地。而且,教會力主禁欲說,認為任何對世俗欲望的企想都是邪惡的。也正因為這樣,才有後來路德和加爾文的宗教改革。路德與加爾文的思想貢獻,並非否定上帝,而是力圖將世人從教會的專製統治下解放出來,還他們身的自由與心的自由。

與路德與加爾文同時進行的思想解放運動,是文藝複興和稍後的啟蒙運動。路德與加爾文的改革是基督教內部的革新,而文藝複興和啟蒙運動則是從世俗社會開始,由外部打擊教會的專製統治。文藝複興時期的人文主義者提倡人權,反對神權。此種人權,既是人“心”意義上的,又是人“身”意義上的。所以他們歌頌王權,歌頌愛情,歌頌肉體。爾後的啟蒙運動,思想批判的武器及對象稍有不同。文藝複興用王權反對神權,而啟蒙運動既反神權又反王權;文藝複興歌頌肉體,反對宗教禁欲主義,而啟蒙運動則是用理性主義反對封建愚昧,用自然神論證立人的天賦權利。但二者的目的卻是一致的,即在反神權反封建的鬥爭中,爭得身的自由與心的自由。

也就是說,一方麵,心的自由與身的自由為兩事,心的自由並非等於身的自由,另一方麵,心的自由與身的自由又有著不可割裂的關係,沒有身的自由,也就沒有心的自由。隻有人身權利和人格尊嚴得以保障,才可能有真正意義上的心的自由。再者,在沒有身的自由的情況下,如果一味強調心的自由,非但心的自由很難做到,而且還會加重身的不自由,並使心的不自由與身的不自由處於一種惡性循環的關係中。

本著這一思路,我們再來看中國文化中的心身自由問題,就可清楚地發現,傳統儒家對“心”的強調,正是以對人身自由的拘禁為代價的。關於這一點,我們可從如下幾方麵來理解。

第一,儒家的五倫,所強調的主要是君權、父權、夫權,即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而這三者,最後又歸於君權一項。君權是至高無上的,君王是主,是神,而普天下的臣民都是他的奴仆。在這種文化規範裏,隻有君王一人是自由的,臣民們均無人格的尊嚴可言,亦無人身自由可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不管這死是該死還是不該死。

第二,君主專製統治下的中國奉行的是土地王有製,臣民們隻有土地的使用權,而沒有其所有權。由於缺乏自己的財產所有權,所以臣民們的生活所依,隻有仰賴君主的“恩澤”。財產的所有權是人身自由的一道防線。沒有自己的私有財產,根本談不上人身自由與人格尊嚴。

第三,中國人正是由於在專製主義的壓迫之下,沒有人身的自由,所以才轉而追求心的自由,試圖用“心”療法彌合因身的不自由所造成的傷痕。

第四,心的自由講究內在的體驗,忘卻身的苦樂。而這一點,正是專製獨裁者以及貪官汙吏們求之不得的事情。他們最害怕的就是百姓們尤其是讀書人的心性不安寧。因為小民百姓心性不安寧,便會造反;讀書人心性不安寧,便會批評時政,揭露黑暗,把統治者的惡行醜事暴露於天下,同時亦可能招來天下大亂。相反,如果百姓們和讀書人都去過“心”生活,對人身自由問題無所關注,那麼統治者也就可以高枕無憂地窮奢極欲,為所欲為了。

第五,人們過心的生活,隻是為了忘卻身的苦痛。但問題的另一麵是,他的“心生活”又正是為統治者為所欲為提供了條件,從而還有可能加重自己“身”的負擔。如是,又使“心生活”終難平靜,或者說更加重了“心”的苦痛。

民本並非民主

現代新儒家並非反對民主政治。他們既要儒學傳統,又要民主政治,確切說是要從傳統儒學裏開出民主政治的新外王,從而保障儒學在現代社會的思想價值。但實際上,傳統儒學與民主政治是互為妨礙的兩種東西,很難強扭在一塊。正因為這樣,他們在這一方麵的論述自相矛盾之處甚多,尤其在民本與民主的關係問題上,附會牽強,六經注我。

讓我們先看看先秦文獻裏有關民本思想的文字。

《尚書·泰誓》:“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

《尚書·皋陶謨》:“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威自我民明威。”

《尚書·皋陶謨》:“知人則哲,能官人。安民則惠,黎民懷之。能哲而惠,何憂乎騹兜,何遷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

《尚書·五子之歌》:“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寧。”

《尚書·酒誥》:“人無於水鑒,當於民鑒。”

《左傳·莊公三十二年》:“國將興,聽於民;將亡,聽於神。神聰明正直而一者也,依人而行。”

《大學》:“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

《孟子·梁惠王下》:“左右皆日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日賢,未可也;國人皆日賢,然後察之,見賢焉,然後用之。左右皆日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日可殺,勿聽;國人皆日可殺,然後察之,見可殺焉,然後殺之。故日,國人殺之也。”

《孟子·梁惠王下》:“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

《孟子·盡心下》:“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以民為本”是儒家德治思想的核心內容,也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一種根深蒂固的情結。曆代讀書人乃至一般百姓,在品評某一王朝、某一政治人物,乃至某一芝麻大的小官吏時,主要的標準無不是看他們對百姓的態度如何,和做了多少有利於百姓的事。如果順應民情,有利民生,就是德治。相反,如果置百姓的死活於不顧,隻想著自己的快樂與滿足,就是暴政。

在今日極少數明眼的知識分子看來,民本思想是反民主的,是不平等社會中的不平等思想。但在絕大多數的讀書人那裏,除了宣揚民本主義,他們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限製君權和扼製貪官汙吏們的腐敗。因為他們壓根兒就沒有想到,民與官與臣與君都一樣的是人,脫了皇袍官袍布衣都是一樣的身子,都可以享有人格上的平等權利。所以古代中國的讀書人盡管有幾個膽子大的,反對專製,試圖限製君權的膨脹,但卻不敢反對君本位和官本位的既定社會秩序。黃宗羲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他反對專製,但手中所持有的批判武器卻是民本主義,其《明夷待訪錄》基本上是孟子民貴君輕思想的闡揚。就連清末的一些思想家提倡民主政治,仍然沒有掙脫傳統的民本思想的束縛。康有為就曾說:“國之所主,以為民也。……故民為本而君為末,此孔子第一大義,一部春秋,皆由此發。”①(①康有為:《春秋筆削微言大義考》卷二。)孫中山早年組織興中會,興中會宣言所貫穿的就是“民為邦本,本固邦寧”的思想。後來他宣傳三民主義,還是沒有脫離民本主義的羈絆,說:“二千多年前的孔子孟子便主張民權,禮運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便是主張民權的大同世界。”②(②轉引自韋政通:《中國的智慧》,第39頁,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

比起清末民初的讀書人,現代新儒家的思想自然要深邃得多。但是,在如何看待民本與民主的關係問題上,他們中的一些人所主張的,仍然是傳統知識分子的老調調。雖然他們已經認識到,民本與民主並不是一碼子事,但又認為,中國現代的民主政治建設,不可離棄傳統的民本主義思想。因為在他們看來,第一,民本主義可以當作民主建設的思想基礎;第二,民本主義作為道德理想主義的重要內容,於民主政治具有道德祈向價值。而且,像張君勱、錢穆等人甚至仍然守著“古已有之”的信條,認為民主這東西並不是什麼新鮮玩意,在我們的祖先那裏早就有了,並由此斷定傳統儒學於中國的民主建設富有直接性的理論意義。前文在介紹張君勱的新儒家思想時,我們已經引用過他一段有關“古已有之”的文字。在此段文字裏,他不僅認為民主自由和天賦人權觀念,古代中國早就有了,而且西方人的這些東西都是從中國傳過去的。下麵,我們再引介他的幾段文字,看看他是怎樣論述儒學傳統與現代民主政治之關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