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並不拒絕舊作家加入革命文學的戰線,倘若他們能改變方向,那他們是極歡迎的。不過一個文學家要改變方向,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理性方麵,他們也許一時就能承認時代的要求,也許一時就能承認新的傾向,但是在情緒方麵,在感覺方麵,他們能即刻與舊的世界,和由這個世界所造成的觀念,完完全全地脫離關係?這恐怕是一件很困難的事罷?……
照方君的意思,文藝品的創造可以憑借客觀的觀感,倘若舊作家能用他們的客觀的觀察,也是可以產生新時代的作品的,方君以為“終是憑借客觀的觀察為合於通例”。這是舊的寫實主義與自然主義的理論,在表麵上似乎是很對的,其實倘若我們一仔細地研究起來,那我們就覺得所謂“純客觀的觀察”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關於革命文學》的一文中,光慈曾說過:“一個作家一定脫離不了社會的關係,在這一種社會的關係之中,他一定有他的經濟的,階級的,政治的地位,——在無形之中,他受這一種地位的關係之支配,而養成了一種階級的心理。也許作家完全覺悟不到這一層,也許他自以為超乎一切,不受什麼物質利益的束縛,但是在社會的關係上,他有意識地或無意識地,總是某一個社會團的代表,倘若這位作家是代表統治階級的,那他的思想,他的情緒,以及他的行動,總都是反革命的,因之他所創造出來的作品也是如此。倘若這位作家是代表被壓迫的,被剝削的群眾的,那他的思想以及他的作品,將與前者適得其反,——他將歌詠革命,因為革命能夠創造出自由和幸福來。
倘若明白這個道理,那就可以知道所謂純客觀的觀察是不可能的。一個作家既然是某一個社會團的代表,那他觀察他們的周遭的事物,一定用這個社會團的眼光來觀察,雖然眼睛是生在他的頭上。若把他當做與社會無關的分子去看,那他的觀察,或者可以說是客觀的;但是若我們把他當做某一個社會團的代表,那他的觀察就成為主觀的了。
因為作家所代表的社會心理之不同,所以他們觀察事物的結果,也將無一致的可能。例如俄國革命本是一件東西,照理講(自然照著自然主義的理論而講),各個作家對於它的觀察,應當是一致的。但是在事實上,有些作家描寫俄國革命時,把革命罵得一塌胡塗,視波爾雪委克為洪水猛獸;同時,有些作家把俄國革命當成人類社會改造的新紀元,視波爾雪委克為爭自由的聖徒……這倒是些什麼道理呢?為什麼他們對於一件事物之觀察的結果,有這樣的戀隔呢?誰個是客觀的觀察者,誰個不是客觀的觀察者?誰個對,誰個不對?回答這個問題時,那也就要問回答者之屬於哪一個社會團了。
誠然,一個作家應當靜心地觀察他周遭的事物,因為不觀察,他將不了解事物的內容。但是同時我們應當知道,就是這種觀察隻是相對的“客觀的”,而沒有“純客觀的”的可能。我們不反對觀察,但是我們要問一個作家當觀察時,是用的那一種的眼光。
現在是革命浪潮極高漲的時代,誰個也沒有權利來禁止舊作家用“客觀的觀察”,產生新時代的作品。但這不是重要的問題。重要的問題是:舊作家立在什麼地位上用他的“客觀的觀察”?倘若他們還以為自己是超時代的人,還不承認自己應當參加被壓迫群眾解放的運動,還不會認清楚革命的意義與要求,那嗎,我敢斷定他們無論“客觀的觀察”觀察到什麼程度,而新時代的作品是永不會產生的!
我們也同方君一樣,希望“舊作家從他們的觀察上產生新時代的作品”。但是他們能不能產生新時代的作品呢?我們試拭目以待罷!
四、新的啟示呢,還是神秘主義?
方君說,“太陽第一號的小說,一定是實感的描寫,可是我就覺得像那《女俘虜》《衝突》《蟻鬥》中間的實感,好像並非別人一定沒有或觀察不到的。作者所貴乎實感,不在實感本身,而在他能從這裏頭得了新的發現,新的啟示,因而有新的作品。歐洲大戰的時候,知識界從軍者何止千萬,然而在戰場上看見別人所看不見的,隻有巴比塞和拉茲右等三數人而已。所以我以為一個文藝者的題材之有無,倒不一定在實際材料的有無,而在他有否從那些材料內得到了新發現,新啟示。如果實際材料確是有,而並不能從那裏得一點新發現,那麼,這些實際材料不過成為報章上未披露的新聞而已,不能轉化為文藝作品”。
方君的這一段話,倘若僅僅是泛論,而不將《太陽》上的幾篇小說,及巴比塞在歐戰中的事情指將出來,那我們將要無從討論起,或者沒有討論的可能。不過方君既將事實指出來了,那我們就不得不和方君說幾句話。
方君以為《太陽》第一號的幾篇小說中間的實感,都是為別人所有或觀察得到的,而沒有什麼新的發現,新的啟示,所以不見得有什麼出色的地方。我們不知道方君心目中的新的發現和新的啟示是一種什麼東西。倘若方君的意思,以為隻有別人沒有或觀察不到的才值得寫,也隻有這種作品才能給人以新的發現和新的啟示,那麼方君簡直是文學上的神秘主義者了,因之方君所謂好的作品,那隻是神秘主義的作品,而不是革命文學。因為隻有神秘主義者的實感,才是為別人所沒有或觀察不到的,因之他們的作品才有新的啟示和新的發現,不過這種所謂“新的”,隻有作者自己能領會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