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八旗軍隊的開銷越來越大。比如各地駐防八旗最初核定編製都是幾千人,超過五千的極少。到近代,每一地的駐防八旗都超過了萬人。打仗不行,隊伍卻飛速膨脹。旗人拖家帶口,把當兵、當差變為一份職業,一個生存的保障。朝廷規定,駐防官兵不準於當地置產,死後不準於當地設立墳塋。在現實中成了一紙空文,八旗子弟該安家的安家,該娶小妾的娶小妾。他們連操練都不當一回事了,還會在乎軍紀嗎?
不幹事,旗人們都幹嘛去了?人家忙著呢!泡茶館、養寵物、玩票、賭博、鬥蟋蟀、放風箏、玩樂器、紮風箏,漢人吃喝玩樂、休閑遊戲的事情都學會了,還自創了許多娛樂形式——對中國民間文化來說,旗人立下了大功。圍繞駐地,旗人聚居,形成“旗城”,自成體係,有別於其他城區。
慢慢地,不少旗人還是變窮了。一方麵是家族繁衍,人口越來越多,但是這個體製能夠提供的鐵飯碗是有限的,不能吸納快速增長的旗人人口,注定有很多人補不了缺、當不了差,“閑散”下來。更主要的是旗人隻會享受,不會理財。發的“月錢”和其他收入,如果好好計劃,完全可以保證一家人的正常生活,卻經不住天天吃喝玩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旗人一旦養尊處優慣了,花銷越來越大,又不事生產,自然入不敷出,開支窘迫了。不過,他們普遍不在乎。隻要清朝不亡,鐵杆子莊稼就在,月錢還得發。旗人們仗著特權身份,到處賒賬,竟然變成一項時尚。明明口袋裏有錢,也要賒賬;明明揭不開鍋了,還是下館子逛戲院,似乎唯此才能彰顯身份。
滿族出身、父親在紫禁城當兵的老舍先生,寫有自傳性質的小說《正紅旗下》,生動地描述了清末北京城旗人的生活狀態。老舍大姐的公公和婆婆,就是一對“活寶”。
大姐的公公“除了他也愛花錢,幾乎沒有任何缺點。我首先記住了他的咳嗽,一種清亮而有腔有調的咳嗽,叫人一聽便能猜到他至小是四品官兒。他的衣服非常整潔,而且帶著樟腦的香味,有人說這是因為剛由當鋪拿出來,不知正確與否。”“無論冬夏,他總提著四個鳥籠子,裏麵是兩隻紅頦,兩隻藍靛頦兒。他不養別的鳥,紅、藍頦兒雅俗共賞,恰合佐領的身份。隻有一次,他用半年的俸祿換了一隻雪白的麻雀。”
“親家爹雖是武職,四品頂戴的佐領,卻不大愛談怎麼帶兵與打仗。我曾問過他是否會騎馬射箭,他的回答是咳嗽了一陣,而後馬上又說起養鳥的技術來。這可也的確值得說,甚至值得寫一本書!看,不要說紅、藍頦兒們怎麼養,怎麼蹓,怎麼‘押’,在換羽毛的季節怎麼加意飼養,就是那四個鳥籠子的製造方法,也夠講半天的。不要說鳥籠子,就連籠裏的小磁食罐,小磁水池,以及清除鳥糞的小竹鏟,都是那麼考究,誰也不敢說它們不是藝術作品!是的,他似乎已經忘了自己是個武官,而把畢生的精力都花費在如何使小罐小鏟、咳嗽與發笑都含有高度的藝術性,從而隨時沉醉在小刺激與小趣味裏。”
大姐婆婆“口口聲聲地說:父親是子爵,丈夫是佐領,兒子是驍騎校。這都不假;可是,她的箱子底兒上並沒有什麼沉重的東西。有她的胖臉為證,她愛吃。這並不是說,她有錢才要吃好的。不!沒錢,她會以子爵女兒、佐領太太的名義去賒。她不但自己愛賒,而且頗看不起不敢賒、不喜歡賒的親友。雖然沒有明說,她大概可是這麼想:不賒東西,白作旗人!”
“對債主子們,她的眼瞪得特別圓,特別大;嗓音也特別洪亮,激昂慷慨地交代:‘聽著!我是子爵的女兒,佐領的太太,娘家婆家都有鐵杆兒莊稼!俸銀俸米到時候就放下來,欠了日子欠不了錢,你著什麼急呢!’這幾句豪邁有力的話語,不難令人想起二百多年前清兵入關時候的威風,因而往往足以把債主子打退四十裏。不幸,有時候這些話並沒有發生預期的效果,她也會瞪著眼笑那麼一兩下,叫債主子嚇一跳;她的笑,說實話,並不比哭更體麵一些。”
近代外國人觀察八旗軍隊,描述他們是一群穿著五顏六色的綾羅綢緞,提著煙槍、鳥籠,哼著曲子,嘻嘻哈哈的老百姓。他們的馬雇人牽著,槍雇人扛著,做個樣子罷了。就是當差的關丁、鹽丁,也不自己幹了,早就雇了下人去頂包。不得不操練或者“幹部選拔”考核的時候,旗人也雇槍手。鐵杆子莊稼是拔不了的,多少人靠形式主義混飯吃,於是考場上大家都睜隻眼閉隻眼,你好我好大家好。羅鍋、瘸子、聾子,都擠入軍隊。加上腐敗,坐吃空餉,揮霍浪費。八旗軍隊成了養老院、福利院。
最可怕的是,旗人們坐吃山空,還理直氣壯,覺得被人養著就是理所應當的。“以大姐的公公來說吧,他為官如何,和會不會衝鋒陷陣,倒似乎都是次要的。他和他的親友仿佛一致認為他應當食王祿,唱快書,和養四隻靛頦兒。一些有識之士,也覺得遊手好閑,坐吃山空不是辦法,也有去學習手藝的。但是這樣的人,反而受旗籍人的冷眼,認為他們沒有出息。”少數旗人,也想拋棄鐵飯碗,自立自強,或者生活難以為繼,想學門手藝,做個小買賣,養家糊口。不過,他們都偷偷摸摸的,像在做見不得人的事兒。一旦擔著貨擔撞到熟人,他們得說:“嗨,閑著沒事,來玩玩!”“這不是買賣,就是個玩意。要不,您也來吆喝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