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亂一起,各種利益集團都想維權擴張,想當豪強霸主的人也不在少數。基層亂象難以避免。基層官員就成了變亂的目標。州縣官員們往往要以一己之力應付亂局。辛亥革命中,福建泰寧知縣李秉鈞就說了一句很有代表性的話:“縣治無官,民將失所。”他召集地方士紳商議保家衛縣的措施,商定後再服藥自殺。李知縣顯然是一個開明且責任感極強的人。浙江蘭溪知縣黃為熊則遭遇亂民來奪大印。他“正色諭之”,無奈秀才遇見兵,無理可講,抱著官印上吊自盡。天津武清的曹彬孫,是四川開縣知縣,在革命爆發時尚未赴任,逗留在夔府(奉節)。川鄂一帶革命烈焰高漲,很多在任官員都棄官而逃,曹知縣尚未到任,原本沒有他什麼事情,他卻協助夔府本地官員防衛。一次在率團勇出巡時,遭遇亂軍,團勇一哄而散,曹彬孫被捕,腦袋被割下來放在縣衙公案上示眾。
貴州貴築人楊調元,光緒二年進士,以戶部主事起步,起點不低,但外放陝西後,曆任紫陽、長安、華陰、華州、鹹陽、富平、渭南等縣知縣,資曆越熬越深,官位卻原地踏步,甚至在華州任上“以獄事忤上官,解任”。清史稿說他“緝捕有名”,還“疏濬河渠”,“複民田五萬畝”,無疑是傳統意義上的能臣幹吏,就是沒留下什麼“新政”的功績。
恰恰是楊調元,在辛亥革命中幾乎成了清朝在陝西南部的擎天一柱。陝西新軍起義,西安光複,“諸守令多委印去”,楊調元正代理著渭南知縣,沒有逃跑,而是“與城存亡,亟召紳民議守禦”。他成功招募了陝西社會特有的“刀客”,編成武裝力量。清史稿說楊調元招募了上萬名刀客,估計是誇張(如果是真的,楊調元都可以去“收複”西安了),但這支隊伍實力不容小覷卻是真的。當時陝西南部一帶盜匪蜂起,亂得很,渭南縣因為守禦嚴密,保得平安。後來,軍政府派人來接收渭南政權。楊調元不讓新軍入城,說“吏所職,保民耳”,要求接收者單身入城,如敢侵犯百姓“當與決生死”。在辦理交接時,新人語氣淩厲,讓楊調元接受不了。他躑躅走到衙門後園,歎道:“吾宜應死,所以委曲遷就,欲脫吾民兵禍而後歸死耳。卼辱至此,尚可一息偷生乎?”投井自殺。
楊調元的遺言值得揣摩。他還是把“脫吾民兵禍”放在了“歸死”前麵。父母官的責任感很重,也采取了實際行動;報效君王的念頭也有,但他沒有采取實質行動。楊調元已然對清王朝的延續失去了信心,坐等接收。
同是州縣官員,宋亡有文天祥、陸秀夫,元亡有王保保,明亡有鄭成功、張煌言,清亡又有誰負隅頑抗呢?一來,州縣無死忠報效之官,二來,地方無感恩捍衛之民。就在不久前,清王朝還今日辦一事,明日興一政,後日又在謀劃某某新策,看來頗有一番作為,不時收獲光鮮錚亮的政績,其實削弱了基層州縣的執政能力,疏遠了州縣官紳,最終失去了天下。
辛亥革命實際上是一場“城市革命”,或者說是“上層革命”。革命爆發於大城市,主力是知識分子和城市精英,並沒有深入廣大的鄉鎮和農村地區。那麼,這麼一場範圍有限的革命,為什麼迅速、和平地成功了呢?因為,廣袤的鄉村、數以千計的小縣城,是中國的主要部分。它們的傾向決定著政治運動的命運。槍聲在大城市響起後,縣城裏的士紳、鄉間地頭的百姓對清王朝的危亡漠然無視,部分人還湧起來響應起義。最後,統治者被百姓拋棄了,清王朝輕輕地就被基層“卸載”了。
隻是苦了那些埋頭實幹、臨了恪盡職守的“殉節”小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