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啊路,誰的生命不是在各種各樣的路上奔波?
我從崇明島的田埂小道上踏著波濤走出來,走過大馬路,走過林中路,爬過黃山鯽魚背的路,還有大漠戈壁的路,逃跑的路……幾年前,我在麗江查閱俄國人顧彼得的資料時,偶然地發現了顧彼得留在曆史曠野中的關於一條路的感歎:中國與印度之間迅猛發展的馬幫之路上的長途運輸,那是史無前例感天動人的啊!顧彼得正是從滇西馬幫身上,看見了時值大苦大難中的中華民族的希望之光。
二戰期間,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軍隊攻占緬甸,中國抗戰與世界相連的最後一根血脈——滇緬公路被徹底封鎖之後,便有了美國飛虎隊“駝峰航線”的開辟。它東起昆明,經大、小涼山,飛越橫斷山、怒山折向西北,沿喜馬拉雅山進人西藏,再向西南飛抵印度的汀江機場。
這是一條血淚斑斑、可歌可泣的航線,中國和世界沒有忘記,也不應該忘記。
鮮有人提及的是一條“駝峰航線”之下的馬幫之路,它東起昆明,然後下關、麗江,沿古茶馬大道進人四川昌都,而拉薩、日喀則,抵印度葛倫堡,加爾各答。這一條道路完全是由那些穿著皮領褂、大檔褲的雲南滇西馬幫用人和馬的腳走出來的,用人和馬的鮮血乃至生命鋪築成的。曆經江河激流,橫斷山脈,無數的雪山大冰阪,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山絕頂掙紮、爬行,穿過喜馬拉雅山暴風雪,僅一個單程就要走100天至120天。進入十月大雪封山之後,半年不能通行,驛行高峰時,在這條冰雪馬幫道上行走的平均每天有3萬人,馬與犛牛10萬之眾。1942年至1945年的三年間,僅騰衝“茂恒商號”一家就由馬幫馱回了孟買紗廠的細紗5萬馱,棉布、西藥幾千馱。
曲石鄉的江苴鎮,這個馬幫驛站現在沉寂了。
那一條青石板路上不再有馬蹄聲聲之後,古鎮上的老人忽然發現,這些青石板光澤黯淡了。江苴鎮,曾經是有著幾度輝煌的熱氣騰騰的小鎮。曆史上“蜀身毒道”的一條岔道,從保山越過高黎貢山經南齋公房,到江苴。這裏是下得高黎貢山的第一站,又是上山之前的最後一站,是馬幫的糧草補給、歇腳之地。小鎮上有多達十幾家馬店,來來往往的馬匹幾百上千,光是趕馬的“馬鍋子”就有百十來號人。鎮上劉家馬店的馬廄裏,還有破損的馱架。120年過去了,這老街老店老馱架還在沉思默想什麼呢?
穿越世界屋脊的馬幫之路的開拓者,被稱為滇西馬幫第一人的李仁和先生,在1999年去世之前,住騰衝綺羅鄉李大人巷,是騰衝的一個傳奇人物。他趕著馬幫到了日喀則,遇見了當爐賣酒的羅布啟春。不知道是羅布啟春家裏的酒好,還是這個賣酒女姿色非凡,後來就跟李仁和走了,李仁和生前總愛對客人說:“她是我從西藏帶回來的寶貝。”每一條道路都是一種連接。
馬幫之路的艱難,成就了奇特的連接。
奇特的連接,便必定有超凡脫俗的故事,驚心動魄的風景,那路已經近乎天路了,我又何以言之?
關於一座小城曆史的記憶片斷,就這樣隨著馬幫的腳印和鈴聲,散落在冰川雪野與老街老巷了。那一麵煙薰火燎的老牆上,仿佛還殘留著“馬鍋頭”的酒氣、煙草與“咕嚕嚕”大口暢飲的粗茶的味道,這味道中甚至還有皮領褂與皮圍裙及氈帽和馬糞混合的氣息,寫著羅馬文的英國百年老鍾的“嘀嗒”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