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4章(3 / 3)

我回想時,風便站在窗前的樹梢上,輕輕地拍打一下窗欞,然後樹枝一抖,走了。

所謂永恒,就是看不見。

所謂美好,就是一瞬間。

風吹過大野,風把高山上的岩石風化粉碎,成為細小的沙粒。它們再也不會重新高大了,從此後鋪展成沙地,凝聚成沙丘,有風而鳴,人稱鳴沙。那是呼叫著往昔的高大呢?還是回想蟄伏的美麗?

風揉搓石頭,風切割山崖。

高大的傾坍了、粉碎了,細小的將與歲月共存。

沙是風的傑作,誰能想象風是怎樣以千年萬載的功夫,把山崖岩石揉搓成細小的渾圓?這樣的被揉搓掉所有棱角的沙子,可以在地球上保存幾百萬年之久。

還有沙洲,我的故鄉是由長江億萬斯年攜帶的泥沙衝擊而成的世界第一河口衝積沙島,滄海桑田的典型而完整的範本。自從公元618年即唐朝武德元年出露水麵至今,為1389年,與盤古大陸相比,那是真正的後起之秀。然而崇明島上還有更加光鮮的新地。

拾海人都能看見新漲出來的一層大約一個銅板厚崇明島最東端,東海的每一次潮汐過後,的濕漉漉的土地,光滑如嬰兒的皮膚,細小的沙粒隱約可見。與這一層新地同時出現的,還有新生的蘆葦,從一個個如豆的小洞裏鑽出,再爬進另外一個個小洞的是類似於小小螃蜞的小動物。風從海上吹來,小蘆葦枝搖葉動時,那些小東西便趕緊鑽洞,在新地上留下了最初的清晰如中國山水畫高手繪就的線條生命的最初的軌跡是這樣的啊!有一隻小動物在爬行時轉了個圈,又從中間蜿蜒而過,然後消失於洞中,那是這小東西的生命第一彎嗎?

就這樣,崇明島以每年新增兩萬畝土地的速度,日長夜大。你到崇明島你就看見了:依然是滄海桑田啊!風從雪域吹過。

風從戈壁吹過。

風從浪上吹過。

又一次,我想起了我的先人在墾荒耕作時穿過的難以計數的草鞋、土地和農人。還有什麼比土地的恩澤更加深厚的嗎?她容納了多少汙穢,她寬恕了多少誤解乃至罪惡,她容納一切寬恕一切。當我從遠方歸來,唯一不陌生的便是這土地,隻要春天補種秋天就會有收獲。還有農人,他們是大山水中唯一接近神聖的人群,他們頭頂著天,腳踏著地,他們的身上交織著天氣、地氣和風風雨雨。正如日本作家德富蘆花所言:“農民是神的直屬臣民,在大自然的懷抱中,在大自然的統治之下,農民是化為人的大自然。與神同勞動,與神共享樂,如果有這樣的職業,那就是農民。”沒有比故鄉的土地和農民更富有母性的了,在承受、包容與化生之間,我懷念母親時,土地與農人便會同時出現。此種聯想帶給我的寬慰是:土地在,農民在,吾母的靈魂便在!那是被耕作的土地。

也因此,假如我們不珍惜土地,汙染了土地,那就是踐踏我們的母親了。

我的父親和母親是農人,我是崇明島上世代農人之後。如果再加追溯,史書說我們的人文初祖、百王之先伏羲姓風,製八卦,織網罟而漁獵。我們則是風中吹來而又飄落的細小的種子,我們都是風姓之後,中華民族姓風,風中的天、地、人啊,大山水中時急時緩、永無止息的風我把我對農人與土地的讚美,作為《大山水》的結語,我回想中的推動著混沌和氣息的風啊,你會傳揚我的這幾句話嗎一一土地是偉大的存在,農人是一種高貴的生活方式,我們生存其上的土地的唯一邊界是河流,它擁有源頭並廣納百川彰顯風景和生命,當土地、農民與河流消失,一切都將隨之消失。

風!風!風啊,風!2005年3月至2007年2月10日晚10時成稿於北京一葦齋,改於3月21日,福州西湖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