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三姐(2 / 3)

現在既然老三姐知道我的底細了。我就不能不和她商量,如何省吃儉用。老三姐實在是一個十分有心計的管家,她買些包穀來磨得細細的,篩得幹幹淨淨,蒸來吃比白米飯還香些;她得空就在屋前屋後空地上種上小菜,還時常到野地去扯野蔥之類的野菜來補充。最好吃的是她泡的鹹菜,酸酸的實在有味。假如她能找到一點黃豆,就做成連漿帶渣煮青菜的菜豆腐,拌上辣子,真叫做“肉不換”,實在吃得過癮。我長期在外奔波,從來沒有像在這裏吃得這樣舒服,但是這花了老三姐不少的心血,我簡直有些過意不去。我對老三姐說:

“老三姐,隻要吃得就算了,不要為我太操心。”

“嗯,我才不是光為你一個人操心咧,我這也是為大家的事操心。”

這一句話說得我的眼睛起眼淚花花兒了。

“這樣大了,還鼻涕眼淚的,不害羞嗎?”她笑著用衣襟來替我拭眼淚,我不好意思,轉過頭去,自己拭了。我拉著她的衣襟叫了一聲:“老媽媽。”

“別人叫我老媽媽,我是要生氣的,你願意叫我老媽媽,我就收了你這個幹兒子吧。我的兒子也是為幹人辦事的。”她把我拉到她的麵前坐下來,仔細看我,微笑著,但是眼裏卻閃動著晶瑩的淚花。

“唉,我的親生兒子還在的話,怕也有你這麼高呢。”她長歎一聲,馬上又振作起精神來,強露笑容。

她兒子的情況,前些日子我問一陣風才知道的。原來就是這一帶有名的一個農民領袖,我們的黨員,在上一次暴動中英勇犧牲了。我雖然對這位烈士的母親,懷有極大的敬意,但是我從來不敢在她麵前提起她的兒子,總怕觸動她,使她傷心。她今天自己偶然提起來了,很悲痛,但是馬上又使自己鎮定下來,不願表露。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人,對於痛苦能夠負擔得這麼重,對於未來美好生活,是這樣的殷切盼望,對於我,這樣一個普通革命者,傾注著全部的愛,而一提到敵人卻是那樣的切齒痛恨。

我不是為了安慰她,我打從心底願意做她的兒子,我想再也沒有比做這樣一個革命母親的兒子更光榮的了。我說:

“現在你不是又有了一個兒子了嗎?”

“有你這樣一個兒子,我很高興。”她笑起來,用手摸了摸我的頭。

自從我和老三姐的關係更親密了一層後,我才發現她是一個十分健談的人。她講到這一帶的奇風異俗,使我笑痛了肚子;她講到各色各樣的老財,以及他們做的各種傷天害理的事情,使人痛恨。但是她不大願意講述這一帶農民,在黨的領導下進行的各種鬥爭,特別是上一次失敗的暴動。我完全理解她的這種隱衷,但是讓我了解這一帶農民鬥爭的曆史,對我是非常重要的。我曾經向一陣風和其他同誌打聽過,都說得過於簡單,因為他們那時候還年輕,隻是一個普通的參加者,不可能知道很多東西。老三姐就不同了,因為她的兒子是暴動的領導人,在她家裏進行準備活動;她也參加了暴動,她親眼看到她的兒子和其他幾個農民領袖從她的家裏被捉去,犧牲在她家門外的草坪上。因此我總想從她的口中了解當時的情況,以便從中吸取教訓。

每天吃罷晚飯,我要是不出去接頭,就和她坐在屋外瓜架下麵。繁星滿天,蟋蟀啾啾,晚風吹來,分外涼爽,正是談心的時候。我就試著問她當時的情況。她本來不想說,但是看我這樣三番五次十分熱心地問她,她也就談了一些:

“那一回是秋收的時候,年成很好,我們都想,該吃口飽飯了吧。誰知道那些老財們算盤打得精,給你七算八算,又是欠租,又是欠利,還要加押。槍杆子在他們手裏,道理也就在他們口裏,結果一籮一籮黃澄澄的穀子都算到他們的倉裏去了。大家氣得不得了,都說這日子活不下去了,和他們拚了吧。許多人來找我兒子,要出這口惡氣;我的兒子也天天在屋裏生氣,他是沒有接到命令,也不敢動。後來果然來了命令,叫搞秋收暴動,打了土豪,把糧食分給幹人,為首的人蹲不住,就拖上山去,跟他們幹。大家一聽這個消息,高興得不得了,都摩拳擦掌準備大幹一場。不要說年輕小夥子,連一陣風他們那些半大不小的娃娃都串起來了,有的就隻拿到一根竹竿,也當作武器。我們女人們也都準備了,大家把瓦罐子、瓦壇子、麻口袋洗得幹幹淨淨的,沒有麻口袋就把褲腳補得結結實實的,把褲腿紮起來,準備裝糧食。事情本來進行得很順當,大家都悄悄地搞,一點風聲都沒有漏出去,隻等日子一到,等到半夜,鄉公所的張師爺,他是一個黨員,把寨門打開,擁進去,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就好辦了。”老三姐正講得有聲有色,忽然停住了。

“唉,”她長歎一聲,“哪裏知道壞就壞在這個師爺身上!這個人能說會道,雖是貧苦人家出身,開頭當小學教員,為幹人辦事也還跑得起跳得起,誰知道被鄉公所提拔當了師爺,心就變了。就在暴動頭一天晚上,他害怕了,他向賽閻王告了密。我的兒子和幾個帶隊的,正在我家裏等著,隻等時間一到就出發。誰知那個叛徒被賽閻王的‘貼心豆瓣’外號叫‘血裏紅’的薛大爺押著,混過我們的崗哨,一直來到我家屋外叫門。大家聽到是張師爺的聲音,就去開了門。我兒子一打開門,看到是‘血裏紅’,曉得大事壞了,就拔出手槍開火,可惜才打倒一個狗腿子,他便受了重傷。其餘幾個同誌也拚命抵抗,有的被打傷,有的被打死。我聽到槍聲,撲了出去,扶起我那心愛的兒子,我的兒子對我說:“媽媽,我們失敗了,我好悔呀!……叛徒……”

“那些凶神惡煞的狗腿子,把他們都拉出去了,在草坪上無論死了的或是還活著的,都用刀把頭割了。我的心好痛呀!我發瘋了,我恨不得去咬死那個叛徒,但是沒有等我挨攏去,他們就給我頭上一槍托子,把我打昏了。等我醒過來,他們都走了。隻剩下草坪上幾個無頭的屍首。我爬過去,爬到我兒子身邊,倒在血裏麵,又昏死過去了。”

老三姐忍不住眼淚長流,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落淚,衣襟濕了一大片。

“完了,就是這樣完了。”她最後歎了一口長氣。

繁星還在天上眨眼,蟋蟀愈發叫得淒淒切切,我的心裏結了一個老大的疙瘩。我自言自語地說:

“堡壘總是容易從內部攻克的,叛徒,這是心腹大患。”

但是我馬上振作起精神來說:“沒有完,這個事情沒有完。”

“是呀,這筆賬我們總要算清的。”老三姐肯定地說。

我們沉默了好一陣,我又提起話頭:

“這個叛徒,現在到哪裏去了?”

“見了閻王了。”

“怎麼搞的?”

“也把他的頭割了。”老三姐說,“暴動失敗後又過了一年,也是秋收時候,有一天夜晚,我正準備睡呢,忽然一陣風和幾個我兒子在世的朋友,還有我那個一天不落屋、到處亂竄的孫子,把我的門闖開了。我的孫子說:

‘奶奶,把堂屋的燈點起來吧。’

我問他做什麼。那個叫袁七爹的老莊稼漢說:

‘哎呀,老三姐,你倒忘了!今天是幾月初幾呀?’

哦,他一提我就想起來了,今天是我兒子的周年祭日,我倒忘了!我失悔沒有在白天備辦香燭錢紙,好歹也要祭一祭我的兒子。等我把堂屋的燈點起來,一下擁進來一大屋子人,我的孫子爬到神龕上把我兒子的靈牌拿下來擦得幹幹淨淨的,放在正當中,另外幾個人把香燭點起來。忽然他們都站起來,一字兒排在靈牌麵前,袁七爹站在當中,對著靈牌說:

‘丁大哥,今晚是你的周年,我們供不起三牲八品,我們處決了仇人來祭你!’

‘這就是那個叛徒的下落,逃不出革命的法網。’袁七爹告訴我。

‘這狗東西滑得很,今天不是假托賽閻王有事請他,他還不出寨門呢。’我的孫子接過去說:

‘我一下把他抓到了,他一看不好,就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地求饒:怪不得我呀!饒我一條命呀!說得多好聽。哼,我們還饒他?’

我咬牙切齒地說:‘早就該有這一天!’

“這件事幹得很痛快,算是出了我們的惡氣。可是後來上級對我們說這叛徒是該宰,但是還要把仇恨對準賽閻王,要挖老根。”

我簡直入了迷了,老三姐都說完了,我還呆呆聽著。

我也學老齊的辦法,把寫好的通俗教材,念給老三姐聽,她聽不懂的地方就改正,一直要她覺得了然了才算數。但是看來教材寫得並不好,老三姐雖然懂了,卻並不感到很有興趣。大概是寫得過於抽象,並且沒有從農民的現實生活中吸取例證。於是我和老三姐研究了一下,由我講道理,由她講本鄉本土的事情,有名有姓,有眉有眼,這樣徹底重寫過,就生動得多了。她講那些老財怎樣刻薄收地租,怎樣大利盤剝,怎樣養武裝團丁,私設公堂,都是大家想說的事,把這些材料拿去教育農民同誌,真像他們自己說的,“一下就覺得心裏亮堂了”。這個通俗教材其實是我和老三姐兩個人合寫的,我把這個意思告訴了老三姐。她卻以為我和她開玩笑呢。

“別挖苦人了,我寫扁擔大個一字還拉不伸展呢,寫什麼書?說實在的,我要能認得你寫的東西,那就不枉活這一輩子了。”

她這一說,一下提醒了我,難道不可以教她認拉丁化新文字嗎?要是她掌握了文化,她去宣傳起來,該多帶勁。於是我說:

“怎麼沒有指望?我可以教你,包你認得字。”

於是我每天沒有事的時候,就教她認拉丁化新文字。她的年紀雖然大了,記憶力差一些,但勁頭卻不小,一天到晚嘴裏b、p、m、f、b、a、ba、p、i、pi地念個不完。她還用一根木炭在牆上、板上學寫。

才不過一個月,老三姐就把拉丁化新文字基本上學會了。有一回,我到廚房去,想叫老三姐早點燒火做飯,我吃了好出門。我還沒開口,她就直搖手,並且把我推回我的房間去,弄得我莫名其妙。過不多久,她興衝衝地走進來,在我的桌子上放一張紙條就跑了。我拿起來一看,紙上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了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