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 iɑo shenmɑ?”(你要什麼?)
我明白了,她想練習應用新文字。於是,我也用新文字寫了一張條子:
“wo iɑo zhɑoidiɑnr ch wɑnfɑn。”(我要早一點兒吃晚飯)拿去放在她的灶上便走了。
她拿起來仔細看了一陣,高興地跑到房門口對我一麵拍手,一麵笑著說: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不開口我就懂得你的意思,這才真有意思咧。好安逸呀。”說著,簡直是蹦蹦跳跳地回到廚房燒火做飯去了。她本來是一個比較達觀的人,很少愁眉苦臉,可是我從來沒有看見她這樣高興,好似她又年輕了幾十年,回複到她青春年少的時代去了。
以後我就自己編一些教材教老三姐閱讀,並且把通俗黨課教材翻成新文字,讓她自己去讀。她真是把什麼都忘了,老坐在廚房裏一個字一個字、一個句子一個句子吃力地讀下去。看她讀通了一句,那樣眉飛色舞,我也跟著高興。看她讀不通的時候,用手指狠狠按在字上,生怕那個字飛了似的,反複拚讀,卻又使我無限感慨。該學文化的人,年輕的時候沒有機會學習文化,好吃懶做的人,給他們充分的機會學習,卻並不想學習,這個世界就是這樣不公平。
我在四鄉奔跑,什麼地方黑,就在什麼地方歇。在那些荒山野店裏,和苦力小販一起滾枯草,蓋像石頭一樣硬的被子,被子裏虱子成串,疥瘡殼一片一片的,因此我也害了疥瘡。老三姐看我秋後瘦了起來,滿身生疥,手指都爛得彎不過來了,她心裏很疼。在山裏買不到藥,她就不辭辛苦地到深山老林去找一些草藥回來,給我敷上。有的單方據說要用嘴嚼爛敷上才行,她就把苦藥草放在嘴裏慢慢地嚼爛,吐出來給我敷上。為了清除我滿身的虱子,她燒好開水,叫我脫下衣服來燙,強迫我勤換衣服,勤用藥水洗澡,有時我嫌換衣服麻煩,不想常換,她就像對待自己調皮的小兒子一樣,捉住就剝衣服,掙也掙不脫。然後把我掀到房裏關起來,非要洗罷放了艾葉的滾水澡,才準出來。向她告饒,她也不理會。有一回,她不知從哪裏打聽到一個辦法,買了一包硫磺回來,放在小杯裏燒著了,用被子蓋起來,然後叫我脫光衣服,鑽到被裏去熏,隻留出鼻子和眼睛沒有蓋上。硫磺煙從汗毛孔跑進去,很不是滋味,不一會我便覺得頭疼了。我說:
“遭不住了,我的好媽媽,放我出來吧。”
“我曉得你不好受,但是不這樣整,治不好你的疥瘡。你要是起不來,走不動,豈不誤了大事?”她慈祥地摸著我的頭說:“忍一點吧,我的幹兒子。”
硫磺熏蒸的辦法,雖然不舒服,卻真是有效,不久我的疥瘡就好了。老三姐非常高興,她又在夥食上想各種辦法,總想叫我的身體恢複健康。我常想,世界上還有什麼比同生死共命運的階級友愛,更偉大的呢?
夏天又來了,一轉眼我在這裏工作一年了。工作本來一直很順利,沒有料到又出了一個小毛病。
由於一陣風發展組織不當心,吸收一個買空賣空的投機小販到黨裏來,結果出了問題:我們的秘密交通站被敵人發現了。雖然我們及時發覺,把交通站撤銷了,拉斷了線索,可是敵人警惕起來,開始在各個地方偵察我們。老三姐知道這個消息後,非常緊張,千叮嚀萬叮嚀,叫我出去要小心。她在家裏和我約好了安全記號。她把黨課教材,連她念的拉丁化小冊子都收拾起來,埋在廚房的土牆裏。我告訴老三姐,敵人還沒有發現我,並不要緊,交通站的人已經撤退了,斷了線了。她卻認真地勸我:
“這就一點大意不得。不要把賽閻王那些人想得那樣瘟,他們和我們鬥了幾十年,也凶得很,不能不小心。我的兒子給他們整死了,我不能看見你又落到他們的手裏去。”
老三姐的這種高度的階級警惕性,並不是沒有來由的,她從自己的生活中,特別從自己兒子的犧牲中,引出理所當然的結論。敵人是凶惡的,鬥爭是殘酷的,不能有半點疏忽。
有一天晚上,我出去接頭回來,走熱了,我在小溪裏擦了個澡,山中夜風吹來,十分涼爽,我不覺哼起山歌來了。當我快走到村頭時,在岔路口上,忽然聽見前麵包穀地裏發出沙沙的聲音,好似有人在裏麵動,我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果然看見一個人從包穀地裏出來,向我招手。我一看原來是老三姐,她走到我麵前,悄悄地說:
“你還唱得安逸呢,可不得了哪。”
“什麼事?”
“今天一大早有賽閻王的狗腿子到涼風頂來,專門查問外鄉外地來的客商,也到了我們家。我說你進山收貨去了,他們在屋裏東看西看的,不懷好意,莫非是哪裏又漏了風聲嗎?我就怕你回來撞上他們,誰知道那些壞蛋真的離開涼風頂沒有呢。上午我就到這路口來,躲在包穀地裏等你。”
“哎呀,你在包穀地裏整整等我一天,裏麵不是熱得很嗎?”
“是熱得很,但是我不等你,又放心不下。我在包穀地裏也沒有閑著,默讀拉丁化新文字,好多天沒有背,又回了生了。一讀不覺就過了一天。”
我們一塊往回走,快到村頭,老三姐不準我進去,她先回去到處看了又看,瞅了又瞅,才放心叫我回屋。她急急忙忙弄點晚飯給我吃了,提議說:
“我看今晚就搬家,搬到我娘家弟弟家裏去。你的山貨客幹不得了,不然為什麼他們到處來查山貨客呢?”
老三姐這最後一句話,猛然提醒了我。的確不能再幹山貨客了,因為我們被發覺的交通站,就是偽裝成山貨客的轉運站的,敵人一定發覺我們隱藏在山貨客裏活動。因此,我同意不再幹山貨客,準備扮成一個貨郎,挑起貨郎擔子,賣些針線和零頭布,在鄉下串遊,倒也方便。但是我今晚上困了,想住一宿,明天再挪動。可是老三姐堅決反對:
“聽我的話吧,說搬就搬,你提個包袱就走,七古八雜的東西放在這兒,我以後來搬。”她說罷,就把替我早已收拾好的包袱提出來,我們鎖了門出發了。
這時月光正好,我們在月光下一麵走著,一麵談著。老三姐說:
“本來幹得好好的,又出了事了,總是不順當。這革命要哪一年才成呀?”
“快了,隻要大家都組織起來幹,要不到好久就能勝利。”
“是呀,我也想,我不相信這樣多幹人,就扳不倒幾個惡霸。”老三姐說,“將來扳倒他們,我們見了天日,你說的那種好日子是不是就快來了?那種好日子能看上一眼,也不枉活了這一輩子。”
“你一定看得到的。”我說。
“惡霸扳得倒,你說這虱子疥瘡臭蟲也除得掉嗎?這也是我們這山裏頭的禍害。”
“那就更容易了,隻要住上好房子,講衛生,開起醫院來,就都除掉了。”
她不說話了,不知道她又在想些什麼。革命的艱苦性,老三姐是清楚的,可是她總是那樣頑強地希望著美好的將來,連除害滅病也想到了。
我們半夜後才到了她的弟弟家裏,在這兒住了兩天,聽外麵來的同誌說,賽閻王下了命令,凡是山貨客都要去區公所登記,領取執照,不然就不準進山,捉住了嚴辦。看來敵人發動進攻了,形勢略微有些緊張,我決定向上級去報告請示。
我走的早上,天還不大亮,老三姐送我出來,老是囑咐我,要我一路小心。她陪我走了好一陣,走到觀音閣的大柏樹下,歇了下來,我無論如何不能叫她再送了。我說:
“你回吧,我過幾天就回來。”
“誰知道?上次老齊也說過幾天就回來,一去就不見了。你這回走了,誰知道能回來不?”老三姐有些感慨,“這一年多,總算沒有白服侍你,聽你講了好多道理,還學會讀書,以後不知道會怎樣。”
“其實我向你學到的東西更多。”我說。
她沒有搭理我,盡望著那山埡口升起的早晨的迷霧,太陽快要出山了,滿天金光燦爛。她最後歎了一口氣:
“唉,我也算想穿了。老齊走了,你來了,你又走了,總還要來人的。都是一模一樣的大好人。隻望你不要忘了我這孤老婆子。……”說著說著,她竟掉出幾顆眼淚。我連忙安慰她:
“我要回來的,我的好媽媽。”
“好吧,你就走吧。”她站起來揮了揮手。我提起包袱走了,一直走到山埡口,回頭看,在那大柏樹下,她還站在那裏望著我。我站了一下,我的眼淚也止不住流下來了。
我去向上級報告了工作,又有別的事情耽誤了幾天,大約過了半個月我才回去。我找到一陣風,他劈頭一句就說:
“老三姐過世了!”
像有誰在我的頭上狠狠打了一棒,我急忙問:“怎麼搞起的?”
“你走了後,她回到涼風頂收拾你的東西,因為你沒有去登記,賽閻王就懷疑你,把老三姐弄到區公所去盤問,老三姐一口咬定你進山收貨去了,還沒有回來,本來也就沒有事。誰知有個壞蛋認出老三姐就是丁大哥的媽媽,這一下他們就認定這裏頭有名堂,把老三姐吊起來嚴刑拷打,老三姐還是那一句話,咬住不放。賽閻王的狗腿子三番幾次地整,得不到一句實話。老三姐真是個鐵石人,可是她的身體受的折磨也就說不得了。最後放了她,我們把她抬回來,隻剩下一口氣了。她還老是掛心掛腸的,怕你出了事。到她快落氣的時候,她還老念著你:
“‘唉,我想再看看老陳,老陳怎麼還沒有回來?沒有出事吧?’”
“她忽然精神起來,臉上現出笑容,吃力地說:
“‘老陳說的那種日子,我多想挨到,看上一眼……我挨不到了……你們會看得到的……’”
一九六一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