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兄弟,適才哥子回去報告了吳舵把子,吳舵把子說冒犯了楊總爺的貴客,他親自來賠罪來了。你給委員美言兩句吧。”
哦,原來是這樣,這台戲就好演了。張子平在滑竿上板起麵孔,不理不睬。那個吳舵把子走近滑竿,低著頭說:“我吳某見疏識淺,不知委員光臨敝地,冒犯了大駕,我吳某特來請罪。海水不用鬥量,望乞海涵海涵!”
張子平沒有說話,還是板著麵孔。小孫上前答話:“這位吳大爺把話說明了,委員就話明氣散了。都是一家人,好說好說。”
吳大爺扯住小孫,望著張子平說:“小兄弟,你美言兩句吧。”
“說清楚了就算了。要好好管教下邊跑腿的,我倒沒有什麼,要是楊總爺過路,也是這樣,那還得了?”張子平也說了話。
“好,我吳某承教承教。委員好不容易到了我們這一方,務請委員賞光,到寒舍休息休息再走。”
這卻叫張子平為難了。原說隻要能闖過關去就行了,現在卻反而要留下。他想還是不留下好一些,怕露了餡,便說:“兄弟還有要緊公務在身,要趕到富林向楊總爺候教,這次就不到府上打擾了。”
“不行,不行,再忙也要請委員賞光。”他回頭對那位“官兒”吆喝:“吳二,你媽的還像個木樁樁立在那裏幹啥,還不給委員引路?”
小孫眼見不留下“賞光”是不行的了,他同時還有個想法,便走到張子平滑竿邊遞了一個眼色,回頭對吳二說:“好,吳二哥,帶路。”
吳二在張子平的滑竿前麵引路,吳大爺在後麵跟著,一路上前呼後擁,向遠遠山邊一座大院子走去。
這是這一帶最常見的地主莊園。前麵有一個八字大朝門,進去是一個大廳,兩旁是客房,再進去是一個大石壩,幾步台階走上去,在一丈寬的階沿裏便是正房,當中是堂屋,神龕上供著祖宗牌位,後牆有“天地君親師之位”的金字牌。在客房後便是後花園,穿過花園的水閣涼亭就到了花廳,這是迎接貴賓的所在。張子平就被安排在花廳的特別客房裏。
張子平在客房才落坐,吳大爺和他的紅黑旗管事,坐五排六排的弟兄夥都來參拜。幸喜張子平從小孫那裏學到一點起碼的走江湖的知識,熱炒熱賣,算沒有露餡。晚上,有小孫在一旁招呼和臨時指點,又總算把大宴對付過去。接著便是吳大爺在花園客房裏的大床上擺上鴉片煙燈,和羅委員對臥著,一麵燒鴉片煙,吞雲吐霧,一麵躺著促膝談心了。小孫和吳二兩個總是不離左右。吳二在裏外張羅,一會是冰糖珍珠圓子送來了,一會是銀耳湯送來了。小孫總是注意張子平和吳大爺的談話,必要時為張子平圓場。張子平總是保持不即不離的莊重架子,隻是嗯呀嗬地好像是同意又像沒有肯定對方的話。最叫他頭疼的是吸了幾口上好的“雲土”,把他弄得醉醺醺的,不大好受,卻又不好拒絕主人的殷勤招待。他總算接受小孫的事先指導,盡力不把煙子往肚裏吞進去,才稍微好過點。
吳大爺聽說羅委員是拿著成都林總舵爺的名片去找富林的楊總舵爺的,更是分外地巴結起來。他說:“我也出去跑過幾天江湖,成都那是一個大碼頭,可惜我沒有福氣去拜會林總舵爺。啥時候到成都去,一定要托委員的福,請委員替我引見一下。”
“嗯,那是當然的。”張子平一口答應下來,並且胡亂說一個街道門牌,說:“老兄到成都,一定請到舍下來賞光。”
“一定,一定。”吳大爺喜出望外。
吳大爺又問:“富林楊總舵爺也是委員相熟的嗎?”
這個,張子平卻不敢胡吹牛皮,因為他根本沒有見過這個楊總舵爺。不過還是作了合乎情理的誇張:“楊總舵爺是久聞其名,林總舵爺這次就是叫兄弟專程拜訪他老人家,請他老人家出來說句話,打個招呼,你們這一帶為運鴉片煙扯皮的事,都會順利解決的。我這調解委員回去也好向林總舵爺回話了。”
“那是自然。”吳大爺說:“這一帶不管你是龍是鳳,是虎是狼,是人是鬼,哪個敢不聽楊總舵爺的?隻要他老人家站出山堂來,喊一聲‘兒娃子們’,再難辦的事情都擱平了。”
張子平沒有想到這個楊總舵把子在這一帶有這麼大的勢力,解放後要鋤掉這個大惡霸,恐怕還要費點力氣呢。
吳大爺想的和張子平想的完全不一樣。他是想巴結好這個委員,請他這回去在楊總舵爺麵前美言幾句,他就可以在這場爭端中間,討到不知多少便宜。但是他並不需要向羅委員言明,那樣做就太笨了。隻要吳二在他的跟班小孫麵前下功夫,多塞點包袱就行了。他請羅委員早點安歇,告辭出了客房,找吳二吩咐去了。
果然吳二拉小孫在另外一間客房裏擺上煙燈,燒起鴉片煙來。他們稱兄道弟,明來明往,好說話得多。沒有費多大功夫,交易就說妥了。小孫滿口答應在羅委員麵前說好話,同時兩百塊白花花的銀元和一包上等鴉片煙土塞進他的包袱裏去了。他想推辭也辦不到,這個油水倒刮得利落,來回的路費不用發愁了。
第二天吃罷早點(說是早點,其實還是大宴,連難得的斑鳩蛋也吃上了),羅委員上路了。吳大爺告訴羅委員,已經派人在前麵打前站,對他所管地區的關口都打了招呼,通行無阻。他還堅持要羅委員坐上滑竿,並且親自帶手槍隊步行送到大路上去。作為將要給吳大爺帶來種種利益的羅委員能夠拒絕嗎?當然不能。於是又前呼後擁地出發,真夠得上耀武揚威了。
告辭主人,走上大路,張子平簡直想大聲笑一場,小孫也想笑,他們卻都忍住了。小孫後來意味深長地說:
“這個毛豬,算把他燙好了。”
但是在兩個轎夫身上卻得出完全相反的反應。年紀大的老王,抬過不知道多少這樣的委員,一見這裏土霸王對他這麼親熱,就更其沉默寡言了。那個喜歡評頭論足的年青的老李,也忽然發現,看起來多和氣的羅委員,也原來是和這些殺人不眨眼的惡霸稱兄道弟的家夥,從此一路上再也不肯多說一句話,發表對於各種事情的評論了。
七、魔鏡
張子平和小孫到了富林,先在一個茶館裏落了腳,喝點茶,吃點點心。同時把這兩個轎夫開消了,讓他們去“寫”抬回雅安的買賣去。雖說兩個轎夫在“羅委員”麵前緊繃著臉望著,好像還在說:“你不是好東西!”但還是因為從這個委員手裏得到比較多的腳力錢而向他道了兩聲謝,起空滑竿走了。
這時候,張子平和小孫才認真地研究起今後怎麼辦的問題來。他們分析,真正的調解委員估計在雅安還沒有上路,他們冒充委員到楊總舵把子的公館裏去混它兩三天是辦得到的。他在成都仿造的林總舵把子的名片做得天衣無縫,在楊公館也拿得出去。如果能把楊總舵把子的真名片混到手,以後走西昌這一路就可以通行無阻了。
“但是也有危險。”張子平想了一陣說:“富林是交通要道,電報電話都有,楊總舵把子這號人是很狡猾的,要是他叫人掛個電話到雅安省政府去問,或者發個電報到成都林總舵把子那裏去查,那就會露餡了。不妥。”張子平下了結論。
小孫也完全同意。而且他擔心張子平那一點跑江湖的本領,要和楊家的人打交道,恐怕對付不了。那些家夥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稍微露點破綻,引起了疑心,他們可以隨便下毒手的。因此小孫說:“不管前麵多麻煩,恐怕隻有改成行商上路才行。”
張子平不同意:“我看還是改扮成教員上路吧。因為我認得西昌技專校長的親戚,這次托他寫了一封去西昌技專找那個校長謀事的介紹信,貨真價實,經得起問,經得起查,在西昌也站得住。”
小孫也同意用最硬邦的證件,但是他問:“我這個跟班改成什麼?謀事的窮教員總帶不起一個跟班嘛。”
“你就扮成跟我去西昌技專求學的學生好了。”張子平認為這個並不難。
富林的五月,實在熱。張子平趁寬衣的功夫,把體麵的外罩衫脫下來,改穿上褪了色的舊藍布長衫。禮帽收撿起來,戴上一副近視眼鏡。衣帽神情一換,真有幾分窮知識分子的酸味道了。小孫把密扣短上衣脫下,隻剩下中式短衫,也就可以了。
他們走出茶館,到街上找一個小旅館安頓下來,在登記簿上登記成姓王的教員,帶上侄兒去西昌謀事的。然後小孫上街去打聽到西昌去的行商隊伍什麼時候出發。
為什麼要打聽這個呢?因為去西昌這一路要通過彝族住的涼山地區。這個地區都被彝族奴隸主按家支切成一段一段的勢力範圍。抓漢人去當娃子,運到涼山深山區去賣掉,是奴隸主最賺錢的買賣;單個人或幾個人是根本不敢去的。隻有行商找了通司,去沿途打通了關節,出了買路錢,才能成群結隊,由保人帶著通過。就是這樣也不保險,因為有的奴隸主不在他自己所管的地區抓娃子,卻趁黑夜偷偷跑到別的奴隸主的地區去抓娃子。小孫在這一路走的回數多,有經驗,所以一住進旅館,他就出去打聽去了。
但是他抱著失望回來,他對張子平說,大隊伍前不久已經走了一幫,下一幫還要等十幾天。這兩天隻有一個小幫走,十幾個人,不如大幫走安全,該怎麼辦呢?
張子平斬釘截鐵地說:“小不安全總比大不安全好,跟小幫走吧。”接著張子平對小孫解釋,他去西昌有緊急任務,不能拖久了。再說,他們一路冒充委員,要是真委員跟著上了路,在吳大爺那裏就會發現有人冒充委員來過,並且會馬上追他們。這裏住了國民黨一個憲兵連,要清查起來,豈不壞了大事?所以還是這兩天跟小幫出發的好。
小孫馬上又出去找保人交了保錢,約好第三天就上路。小孫回來休息一會兒,和張子平到小飯館裏吃了飯回旅館,天黑下來了。張子平問:“這裏查號是什麼時候?”
“天黑盡了就開始。”小孫回答。“怕要來了。”
“有件要緊事你辦了沒有?”張子平問。
“早辦妥了,哪能等到這時候?”小孫猜準了張子平說的要緊事,他回答說:“我把你的‘委員裝’連同那鴉片煙匣子包成一個小包,找個地方藏起來了。回來的時候,我得便去取回來,取不回來丟了算了。還有……”
正說話呢,查號的來了。這裏是憲兵隊來查號,這些家夥都準是特務,詭得很。稍微答對不清,就扣起來審問。對攜帶的東西都要拿出來翻看,對證件和身份更是要看了又看查了又查,問了又問。
但是張子平沒有被留難,順利得出奇,連小孫都不大相信。翻看了他們的包袱,隻有幾件舊衣服和一兩本閑書,路費也隻有不多的幾塊錢。張子平覺得怪,小孫這家夥把從吳大爺那裏弄來的兩百塊錢和一塊鴉片煙土藏到哪裏去了呢?當憲兵查看張子平的證明文件時,這回又輪到小孫覺得怪了。為什麼隻看一看張子平帶的介紹信,問一問去西昌找誰,就不再問了呢?
憲兵走了以後,小孫就問張子平:“你那張證件有這麼硬邦?”
張子平不回答,先問小孫:“你把那值錢的東西放到哪裏去了?”
小孫笑著回答:“商人要帶著鴉片煙土,也要被沒收的,你這麼一個窮書生還能帶煙土?你這麼一個去找飯碗的窮教員還能帶二百塊大洋?我下午就包得紮紮實實的,拿出去了,找保人交錢的時候,托一個同路的行商,裝在他的馬褡子裏去了。”
“你這家夥,真鬼!”張子平滿意地笑了。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小孫追問。
“這個沒有什麼稀奇,”張子平說,“我帶的介紹信上要找的西昌技專校長是國民黨省黨部的委員,有名人物;寫介紹信的也是一個地方實力派。他們一看去找這種人物的人,至少也是三民主義的信徒,自然是可靠的了。”說罷笑了起來。
第三天他們跟一個小幫上了路。因為有保人帶路,一路上守住關口的彝人,經他一說,都讓過去了。上路的第二天,歇在雀子窩。這是在山裏頭一個漢人開的孤零零的雞毛店。吃罷晚飯洗了腳,店老板就對大家打招呼:“夜晚起夜解手的,屋角擺得有尿桶,千萬莫開門出去,抓走了我不負責。”
大家都規規矩矩地睡下,但是卻有幾分提心吊膽。過了半夜,張子平和旅客們都被門外山邊的叫喊聲驚醒了:“救命啦,救命啦!……”
老板爬起來問:“是哪個出去了?”一清查果然有一個行商因為下午掉了隊,到得晚一點,沒有聽到老板打的招呼,半夜起來去屋外解大手,被埋伏在山邊的奴隸主抓走了。
“哦吙,他隻好當一輩子的娃子了。”小孫感歎地對張子平說。
“不見得,涼山的娃子也要解放的,要不了好多年。”張子平細聲回答。
第二天,他們一起到了野雞洞歇夜,下午三四點鍾就到了。才在店子裏安頓好,等著吃晚飯呢,就來了幾個奴隸主模樣的人,還帶來幾個背槍的娃子。這幾個奴隸主很討厭,在旅客中間東張西望,不知道要幹什麼。但是保人打招呼說,這幾個都是本地的,不會搶本地客店的過路人,大家才稍微安心一些。可是當一個奴隸主走到張子平麵前,老望著張子平鼻子上架的眼鏡,卻叫張子平大不安心。那奴隸主一伸手就把張子平的眼鏡抓過去了。
這家夥拿起眼鏡當稀奇,東看西看,然後照張子平那樣架在鼻子上。但是這是近視用的眼鏡,這個不是近視眼的奴隸主一戴上,在他的眼睛麵前一切都發生了變化,人忽然變得小了。他駭怕了,抓下來往地上一拋,嘰裏哇啦叫起來。幸喜是泥地,沒有摔壞。另外一個奴隸主也好奇地去撿起來戴上看看,也象著了魔似的亂叫起來,把眼鏡取下來,好像才免除了災難。他還沒有摔,第三個奴隸主又接過去戴,效果自然是一樣的。這是一個什麼魔鬼的法寶?幾個家夥都吱哇哇地亂叫起來。小孫明白了。他從那個奴隸主手裏拿過眼鏡,還給張子平,然後對他們用彝話說些什麼,還指一指張子平。那幾個家夥馬上站住,低下頭,服服帖帖地說幾句什麼,扭頭就逃出店外去了,那幾個背槍的也一起逃走了。
張子平莫名其妙,問小孫:“你搗什麼鬼?”
小孫笑著說:“我說那是魔鏡,眼鏡客會法術,要給你一指,就脫不下來了,一輩子看不清東西了。他們不曉得我們這個戴眼鏡的魔術師還會什麼法術,說不定會使定身法,把他們釘在地上,所以趕快逃走了。”
說得張子平和旅客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這一夜晚很安靜。那幾個奴隸主大概怕魔鏡會發現他們,所以遠遠地離開了店子。而且第二天一直走到漢人地區的大橋,再沒有碰到什麼麻煩,小孫取笑張子平:“看來大家都要感謝你這副眼鏡呢。”
“還不是你這家夥搗的鬼?”張子平反擊他。
八、特別病人
隔西昌隻有兩天路程了。張子平開始注意和他碰到的基本群眾交談,看看民心所向。幾乎都是一樣的表情,對於現實生活的痛恨和對將來生活的希望。雖然大半還不明確這將來的希望會給他們帶來怎麼樣的生活,但是對於現實生活的強烈不滿引導出不管怎樣不能再忍受了的思想,而且認為無論換來的新生活怎麼樣的不好,也不會比現在更壞了。這到處埋伏著的幹柴,正等待著星星之火。這星星之火便是我們黨將要點燃的武裝鬥爭。但是張子平也分明看到,越走近西昌,越是看到國民黨的統治者對於自己的滅亡特別敏感,神經衰弱到了極點。一路上,他看到很多無緣無故就被抓起來的“危險分子”。他和小孫特別留心,不要因為偶然的疏忽給自己帶來麻煩。正因為這樣,小孫對張子平建議,要張子平在後麵慢慢走,他先一天趕到西昌去看看,到底那裏有沒有發生什麼問題,然後帶著那裏地下黨的領導到隔西昌不遠的小廟來迎接他。張子平同意小孫的建議,讓他前麵走了。
張子平一麵走著,一麵在思考:特委老王說,西昌黨組織已經有壞人鑽進去了,一定要加以清除。這並不是一個簡單的任務,壞人臉上並沒有刻字,怎麼去從這麼多的黨員和黨的外圍進步群眾中把壞蛋挑出來,而不會在內部引起混亂呢?武裝暴動就要開始了,清除壞蛋必須在行動以前完成,時間是十分緊迫的。就是在這種傷腦筋的思考中,兩天的行程對於張子平說來,仿佛不過是一忽兒的功夫,看看已經快到小廟了。
他走了十多天的路,在五月的陽光下曬得臉上都脫了皮,腳上也起滿了泡,走起路來越來越慢。為按時趕到小廟,他在從過街梁到小廟的路上,雇了一匹馬騎著走。但是那小馬對於它背上的負擔是並不滿意的,而且它發覺背上的新主人並不是一個能夠駕馭它的老手,它就調皮起來:在快到小廟的一個下坡路上,它把屁股一撅,輕而易舉就解除了背上的負擔。張子平從地上爬起來,再也不敢爬上馬背去,怕被它第二次摔下來,隻好一跛一跛地在馬前向小廟走去。那小馬卻是那麼輕鬆地在後麵走著。
“嗐,你咋個搞的,弄得這麼狼狽。”小孫迎過來了,後麵跟著這地區地下黨的領導老汪同誌。——但是張子平並不認識他,隻是小孫介紹的,這並不算數。張子平和老汪一塊走著,一麵對著口號,都對上了,張子平才放心地和老汪親熱地談了起來。
張子平說:“你看我想玩一個格,騎一回馬,結果把我腿也摔跛了。你看我這麼個大花臉,一跛一跛地在西昌城裏街上去表演,那不是去示眾嗎?這怎麼好活動呢?”
小孫在一旁卻笑了起來:“你這樣子正好用不著化裝和裝假了。
張子平莫名其妙,老汪說:“小孫說得對,我們給你找一個好住的地方,天主堂醫院,正發愁你無病無痛,怕醫院不收你呢。現在你這副樣子,有把握住得進去了。”
哦,原來是這樣。
小孫在小廟街上又叫了一匹比較馴的馬,並且由他親目牽著,把張子平馱進西昌城的天主堂醫院。老汪早已和那裏的熟人說好,給張子平草草檢查一下,便開了入院證,讓他搬進一個獨院的小樓上一間單身病房裏住下了。
老汪說:“今天你好好休息,明天我來看你,慢慢聊。”
小孫說:“這裏是最安全不過的了。不過那護士無論給你什麼藥,你都要收著,並且裝住你都已經吃了。”
張子平由於職業的習慣,在老汪和小孫去了以後,就開始來認識自己的環境。這是一個天主堂醫院,隔壁有一個天主堂,那也是一座“醫院”,專門醫治人們的靈魂的。“好心”的帝國主義為了拯救中國人的靈魂免於墜入地獄,派出他們的靈魂天使,深入這種窮鄉僻壤來,用解除人們肉體痛苦的醫藥事業作為橋梁,然後請天使們進入你的靈魂,隻要占據了你的靈魂,那便什麼事都好辦了。張子平簡直沒有想到,帝國主義勢力竟深入這樣邊遠的地方來了。
特別使他驚異的是這個清靜的獨院住著一批特殊的病人。看到好幾個病人,連他這樣外表上可以裝出有點病的樣子也沒有。那身體明顯是健壯的,麵色紅潤,步履輕快,而且和護士們談笑風生,毫不疲倦,吃飯是頭等的飯量。張子平想,也許是病已治好快出院的病人吧。但是出乎他的意料,有兩三個都是最近幾天才進來的。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莫非他們都是一些在進行特種事業的人物嗎?這一點老汪知不知道?這卻是大意不得的。不過在這裏有一種明顯的好處,張子平是感覺到了的。直到晚上臨睡,再也沒有警察、憲兵、特務和鄉保來查號了。這是他從成都出來的一路上,每天晚上都要碰到的麻煩。
“我可以在這裏久住嗎?”第二天上午,老汪來了,張子平馬上向老汪提出這樣一個問題。
“當然可以。”老汪十分肯定地說。
“但是我發覺這裏住了一些特殊的病人。”
“嗬,你倒注意到了。”老汪說。“這不礙事,河水不犯井水,各幹各的。”於是老汪向張子平作了環境介紹。
“這個天主堂和醫院名為宗教慈善事業,實在是帝國主義在這裏活動的一個據點,是一個藏垢納汙的地方。他們把收買到手的土匪惡霸、鴉片煙販子、貪贓枉法的人暗藏在他們的教堂裏,或者裝成病人塞進這個特別病房,替他們幹壞事,如像運鴉片煙、偷買山貨、販賣人口等等,卻不受刑法的懲處。國民黨的憲兵、警察、特務害怕高鼻子外國人,是不敢到這裏來的。因此你住在這裏就像放進保險櫃一樣的安全。我們是通過這裏一個進步分子替你安排的,他們大概把你當作私運鴉片的人了。就是你住的左鄰右舍,據我們的朋友講,也有替外國人私運鴉片的,也有逃出來的武裝土匪頭子。你盡量少和他們交往,最多談談今年鴉片煙的收成租行市,半吞半吐的,叫他們摸不著你的底細。”
“原來是這樣。”張子平說,“你們能想到利用這個地方來作掩護,太妙了。特務們哪裏想得到。”
九、毒蛇在哪裏
張子平向老汪傳達了中央關於《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的指示和特委號召發動武裝鬥爭以及要老汪立刻轉移他們的武裝力量到金沙江一帶去活動的指示。老汪談了一下本地區準備武裝鬥爭的情況。他說:“我們正在發動黨員和進步群眾到農村去,到少數民族地區去開展工作,準備發動武裝鬥爭……”
“毛病恐怕就出在這裏了。”張子平插話說。
“什麼毛病?”老汪不明白。
張子平把特委發現這裏泄密的事告訴了老汪。並且傳達了特委的指示說:
“不除掉心腹之患,武裝鬥爭是會失敗的,組織也可能被敵人破壞掉。你們必須想辦法把混進內部來的壞蛋清除掉。”
老汪聽了,大為吃驚,說:“我們簡直還沒有察覺呢。隻是我們有一位埋伏進西昌技專三青團裏去的同誌報告,最近特務的活動多起來了。”
“現在你當然還覺察不出來,因為他們還不到動手破壞的時候。但是一當我們行動的時候,他們是一定要破壞的。必須在我們行動以前,一定要想辦法把這條毒蛇找出來。而且要不聲不響地搞,不能打草驚蛇。”
“這是當然的。”老汪把手掌緊緊地一握。
張子平說:“我想,這條毒蛇總不出你們關於要準備武裝鬥爭的傳達範圍。”
老汪為難地說:“我們傳達得相當寬,連外圍進步群眾組織的一些積極分子都傳達到了的。”
他們兩人都沉默了。直到老汪告辭回去,都沒有想到一條清除內奸的辦法來。然而時間是十分緊迫的,說不定敵人已經在準備動手了。
這一夜張子平簡直沒有睡著。隔壁那個“病人”深夜又老在和另外一個“病人”一邊吸鴉片煙一邊嘰嘰咕咕談話,這更使他想到有一條毒蛇正在暗地裏爬過來,卻還找不出辦法來抓住它;他越想越煩惱了。
早晨起來,張子平在病房小院子裏散步,有一個護士正在用篩子篩藥,不斷地把藥末篩下去,把粗渣子倒出來。張子平的腦子裏突然一亮,自言自語:“對,用篩選法,一層一層篩下去,總篩得出來。”
早飯後,老汪又來了,從他那浮腫的眼皮,張子平斷定,老汪昨夜晚肯定也是為這條毒蛇一夜沒有合眼了。但是從他那閃光的眼裏,似乎又看出了希望。是的,老汪才一坐下,就對張子平說:
“我們來一個假發動,看看各個地方的敵人反應怎麼樣。哪個地方敵人在動,一定是在哪個地方走漏了消息了,毒蛇就在那裏找。”
“對。”張子平說,“我也想到隻有用篩選法把毒蛇篩出來。不過不是用假發動的辦法,而是用傳達中央指示的辦法。當敵人從內奸那裏得到了我們的傳達,一定以為是來了重要人物,會在那裏大肆搜查,而我們就從那裏去抓毒蛇。”
“可以,不過,”老汪擔心地說,“那樣,你的活動就會受到限製了。當然,敵人怎麼搜查,也查不到這個外國醫院裏來的。”
張子平覺得並不可怕,在敵人張開的網子裏活動,是他的正常生活。他補充說:“首先隻傳達到支部委員這一級,然後再傳達到黨員,最後才傳達到黨的外圍積極分子中去。如果傳到支委這一級,沒有發現敵特的特別反應,就證明支委以上沒有問題;如果傳到黨員這一級,還是沒有發現敵特的特別反應,那就證明黨內沒有問題。那就在黨外進步群眾中去找。”
就這麼辦了。首先把中央的最新指示傳達到支委。過了一個星期,老汪來告訴張子平,看不出有什麼特別反應。於是進一步傳達到黨員。又過了一個星期,老汪又來告訴張子平,還是沒有特別反應。張子平和老汪都感到寬慰,看來敵人還沒有能夠鑽進黨內來。於是決定傳達到黨外進步群眾中去,並且在每一個地方的傳達內容中故意講得有一點不同,這樣看到底是從哪裏漏出去的。
好,傳達後不過三天,在西昌城裏就看出了反應:不僅街上的特務明顯地加多了,對於旅館飯店的查號也特別嚴格,並且抓了一批他們認為可疑的人。這說明在西昌黨組織的什麼外圍群眾中潛入了敵人。又過了一天,據西昌技專學校黨支部報告,技專的特務活動特別猖獗,學校在檢查宿舍裏住的人和檢查信件,而且有的黨員明顯地受到三青團分子的暗地監視。這說明這條毒蛇就潛伏在技專黨的外圍群眾組織中。
老汪和張子平研究,當然可以把技專的黨員全部撤退走。從此就切斷了敵人的線索。但是把一大批進步群眾丟掉,也是不容許的,何況這些進步群眾都是到農村去發動群眾的好種子。……怎麼從這幾十個進步群眾中挑出這個壞蛋呢?
正在這時候,西昌技專支部的老易同誌報告說,我們埋伏進三青團部的小張同誌秘密告訴他,三青團的頭頭給他布置任務,要他監視一個黨員小楊。
“這是非常重要的情報。”當老汪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張子平後,張子平判斷說,“可以肯定,敵人就埋伏在和小楊有聯係的幾個進步群眾中。這一下就好辦了。”
怎麼處置混進來的內奸,老汪知道的辦法當然不比張子平的少,用不著張子平再多說什麼。老汪回去後,找技專黨支部的老易作了安排。
十、引蛇出洞
暗藏的毒蛇的下落已經找到。張子平和老汪商量,他們可以放心地到各縣的基層去傳達中央的指示和研究武裝鬥爭的問題了。張子平和老汪首先到準備發動武裝鬥爭的縣裏去。根據特委的指示,把這地區武裝暴動的重點移到金沙江一帶去,那裏背後是雲南,是地方軍閥統治的地方,西昌行轅管不著。這樣幹起來回旋的餘地大得多了,而且可以和雲南北部地下黨的武裝取得聯係,互相支持。
張子平和老汪把這些工作安排好後,又回到西昌來。張子平準備買飛機票從這裏飛到重慶去和特委老王在那裏碰頭。小孫接受老汪的任務,到附近幾個縣去臨時出差,也完成任務回來了。他正準備一個人回到雅安去,卻被老汪留了下來。老汪對他說:
“小孫,給你一個好差事。你去把那條混進來的毒蛇查出來,加以消滅,然後你再回雅安去吧。”
“好。”小孫笑得連嘴都合不攏了。能讓他擔負這個鋤奸任務,真是太痛快了。他的心裏有多少從小就積累起來的仇和恨嗬,他要一古腦兒傾倒到這條毒蛇身上去。
“小孫,你要注意,要掐死這個毒蛇是並不困難的,可要想辦法從他的口裏擠出他所知道的一切情況,卻要下點功夫喲。”張子平似乎看出小孫的複仇心理,怕他簡單從事,便先打了招呼。
“嗯。”小孫也自己感到有些感情用事了,暗地下決心,要好好動動腦筋。
老汪和張子平把他們商量好的鋤奸辦法告訴了小孫,小孫高高興興地走了。
小孫突然去找技專學生小楊,把三青團布置人監視他的事告訴了他,並且和他一起分析,和他聯係的進步分子中是不是有可疑分子。
“沒有呀。我聯係的幾個人都是進步分子,和我一塊辦讀書會,讀進步書籍的嘛。”小楊簡直不相信小孫告訴他的話,而且對小孫這麼一個半大人說的話半信半疑,要不是他來接頭的口號完全對上了,還不肯相信他是黨派來的人呢。
“那麼你明天下午約他們幾個到邛海,但是你要臨時找到他們,並且馬上和他們一塊到海邊,租上一條船沿海邊向東劃過去。隻說你們要開重要的小組會,不要說上邊有人來。我自己會來找你們。”小孫這麼機警而有條理的安排,叫小楊感覺驚異,小小年紀,倒像個老搞地下工作的人呢。
第二天下午,小楊在學校裏找到他平常聯係的三個同學,突然說:“我們到海邊去開小組緊急會去吧。”
一個叫田伯仁的同學說:“你們先去海邊等我,我還有一堂課,一上完課就趕來。”
小楊照著小孫的安排說:“不,馬上一起去,有要緊的事商量。你要不去就算了。”
田伯仁考慮了一下,說:“好,我去就是。”
四個人一起到了海邊,小楊又照小孫安排的臨時租了一條遊船,坐上船劃進邛海去了。劃了一會,小楊也不說到底開什麼會,就順著海邊向東劃過去。幾個同學都問:“到底有什麼要緊事要商量?”
正說著,從柳蔭裏劃出一條小劃子,劃船的那個人正是小孫。小孫把小劃子劃過來靠攏小楊他們的小船,和小楊打了招呼,跨過船來了。小孫才坐定,小楊照昨天和小孫商量好的對三個同學介紹:“這是上麵派來的。”
三個同學都發愕了,上級?這麼一個娃娃是上級?他們總想“上級”的意思就是黨派來的人,黨派來的人一定是年歲比較大的,很老成持重的樣子,而且一定有幾分神秘的味道……這當然都不過是心造的幻影,因為他們根本沒有見到過黨派出來的人,也無法知道是什麼樣子。但是不管怎樣,說這麼一個半大不小的少年是黨派來的上級,總難免有幾分懷疑。
小楊把三個同學都作了介紹。介紹到田伯仁時,田伯仁不信任地問:“上級?什麼上級?你是黨派來的嗎?你從哪裏派來的?請問貴姓大名。”
小孫嚴肅地對他說:“這些你都不用問。你沒有權利提出這樣的問題。”
田伯仁開始一愣,馬上就顯出明白了的樣子:“哦,哦。”
“好罷,我來傳達上級的重要指示。”小孫一板正經地說。“你們都聽到過中央關於在國民黨統治區開展武裝遊擊戰爭的指示了吧?我們決定在這個地區發動武裝暴動,歡迎技專的進步同學參加遊擊戰爭。”
四個人都顯得十分興奮,眼睛發亮,過去盼望的事就要來了。田伯仁最激動,問:“我們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發動武裝暴動呢?
“這不是你應該打聽的。”小孫說,注視田伯仁一眼,他不是不高興,而是很高興。
田伯仁也知道自己失言了,馬上就改口:“對、對,我是太興奮了。”
小孫說:“你們這一個小組由我帶走。為了安全,你們分開走,彼此不準打通關係。你們按照這紙條上規定的時間到指定的地方去,有人來和你們按規定口號接頭,告訴你們到哪裏去集合。”於是小孫給他們四個人一人一個小紙卷,並告誡他們:“回去看了以後就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