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徐後(3 / 3)

父親花了大力氣,把我從宮中帶出去,而後,即刻離開了長安。

天下已經大亂,各路軍閥相爭,汾陽老家亦不得幸免。

短短不過兩年,從前的盛世繁華瞬成煙雲散去。我在汾陽,聽說皇子琛當上了天子,長安、洛陽皆在兵災中毀壞,還時不時聽到一些熟人的消息。他們或是死於戰亂,或是隨天子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或是投靠了各路軍閥,或是自己成了軍閥。

一日,父親從外麵回來,告知了我們一件大事。魏傕平定了涼州、河套、陝西,將天子迎到了雍州,不久,就會來到汾陽。

這的確是一件大事,以至於我和母親聽到,久久都不能言語。

魏傕見到父親,卻似無所芥蒂,像分別多年的舊友那樣熱情相敘。他告訴父親,天子將定都雍州,正召集舊臣,希望父親歸朝。

父親思索再三,答應了。

再見到魏郯的時候,正是在雍州。

他騎馬,領著軍士從大街上奔過,許多人說,那是大公子。我立在街邊,遠遠地望著他,那身形比幾年前長開了許多,已經不是那個還帶著幾分稚氣的羽林郎了。

亂世之中,人人難以自保,我家亦不例外。兩年裏,家中的田地荒蕪,資財散盡,父親把仆婢幾乎都遣盡了。來到雍都之後,父親仍是少府,可跟從前在長安的日子比起來,可謂泥雲。朝廷新定,俸米少得可憐。眼見年關將近,家中居然酒肉也難備。

一日夜裏,我從母親的房裏出來,忽然聽到一陣馬蹄聲。它戛然而止,似乎就停在了我家門前。

我心中一動,連忙去看,卻見家人已經開了門。門外,一人立著,從人正將兩三隻竹筐搬進來。

那個身影,即便夜裏我也不會認錯。

“孟靖。”我驚訝非常,走上前去。

魏郯看著我,微微頷首。

“年節將至,父親命我來送些節禮。”他說。

我看看那些竹筐,謝過,讓家人搬進去。

“告辭。”魏郯道,轉身便要走。

我連忙叫住他:“孟靖!”

他回頭。

我望著他,隻覺有許多話,卻說不出口。

“你還好麼?”我輕聲問。

魏郯沉默了一下。

“好。”他低低道,說罷,朝坐騎走去。

我立在門邊上,望著那身影消失在夜色和雪地之間,久久沒有離開。

魏郯似乎知道我家境況不佳,此後,每隔些日子,他都會送些物什來。有時是米糧,有時是肉,有時是衣料,都是日常裏用得著的。

母親感歎說,魏傕到底是重義之人。

可我並不這麼想。我覺得這都是魏郯自己送來的。

他為何這麼做?

我想著那個身影,想著從前我們在一起的美好日子,隻覺兩年來的陰霾一掃而空,連呼吸都變得快活起來。

天氣轉暖,戰事又變得頻繁,魏郯離開雍都出征去了。

我每日要到廟宮離去,不為別的,隻祈禱他平安。三個月後,他隨著魏傕回來,我聽聞,洛陽已經收複了。

正當我為了能見到他而歡欣鼓舞,父親卻從朝中帶回了一個消息。

“奉常奏請天子立後,天子下令在百官之女中遴選,丞相屬意於你。”他微笑著對我說。

我聽得這消息,隻覺一陣空白。

幾乎毫不遲疑地,我轉身朝外麵奔去。

我徑自出了門,穿過街道和人流,來到城牆下。魏郯每日都會巡城,果然,我看到了他。

他見我來到,亦是詫異。

“你父親要把我嫁給天子。”我喘著氣,對他說。

魏郯似乎已經知曉此事,沒有更多的驚訝。

他摒退左右,頷首:“如此。”

我心中覺得不好,望著他:“你呢?你如何想?”

“我?”魏郯看著我,“此事是我父親與你父親議下,且入宮為後,是你夙願。”

這話,教我的心一下沉入穀底,我怔怔的,渾身發涼。

“那些用物,都是你送的。”我的聲音發虛,喃喃道,“你心裏仍然有我,不是麼?”

“徐少府幫助過父親,我不過還情。”魏郯低低道,“你還記得你從前問我,若非你我祖父意願,我會不會娶你麼?”

他注視著我,苦笑:“我後來想了許久,你說得對,我們從一開始,便已經錯了。”

錯了麼。

我立在丹墀之上,看著魏郯。他身後,傅嫤立於婦人之首,華服裹身。

魏郯說,他與我是錯的。

那麼,傅嫤於他,就是那個對的人吧?

我仍然記得我聽到她嫁給魏郯的時候,心中的震驚。當郭氏將他引入宮中拜見天子和我,我看著她,目光久久地定在那張臉上。

五年過去,眾人各經磨難。我希望又失望,嫁給了天子,又流失了自己的孩子;傅嫤遠嫁萊陽,靜默無聲,不想卻一朝改嫁魏郯。

我所希翼的,她似乎全不費勁就得到了。

我妒忌又惱怒,曾經語帶嘲諷地問魏郯:“你與裴潛是好友,如今娶他舊愛,是為了照顧友人?”

魏郯神色平靜:“這不必你來操心。”

他們的確不必我操心。別人傳說他們夫妻情深,我不相信,直到那日清晨的雪地裏,魏郯在我麵前拉起傅嫤的手匆匆走開,頭也不回地將我拋在後麵,我才明白,許多年前,魏郯注視傅嫤時,我心中的那一絲異樣,也許是真的。

他說我們錯了,原來早有淵源。

哀莫大於心死。從那一刻,我對魏郯的所有念想,俱是寂滅成灰。

我以為我會痛苦得發瘋。

但是我沒有。

也許我是個本性冷酷的人,也許從來就懂得生存之道,遇到死路,絕不會一頭撞上。我仍然在宮中生活,做我的皇後。即便經曆了趙雋之禍,即便魏傕把劍指到了天子胸前。

“疼麼?”天子為我包裹受傷的手掌時,問我。

我看著他,似乎第一次審視這個作為我夫君的人。

他的年紀與我不相上下,可是艱難的處境、權臣的欺辱,還有壓抑在他心中的誌向,卻把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生生熬出了一頭白發。

我與他成婚三四年,但我們卻是實實在在的相敬如賓。尤其是我小產之後,我每日與他說過的話,比不上侍中與他說的話多。他臨幸別的妃子,有了孩子,我並不妒忌,反而安排照料之人,打理一切瑣事。

有時候,我想想都覺得好笑,全天下,恐怕難找出比我們更和睦的傀儡夫妻。

“不疼。”我說。

“怎會不疼。”天子說,“都見到肉了。”

我淡笑,道:“見到肉又如何,丞相不若一劍下來,妾活這二十餘年,亦足夠了。”

天子沒有說話。

“你其實不必擋。”他說,“丞相還不敢殺朕。”

他頭腦倒是清楚,不過事後聰明,誰都會的。

“如此,陛下若覺得誰人討厭,下次丞相再來,命他擋在身前就是了。”我說。

天子怔了一下,片刻,笑起來。

我也笑。

這話其實無聊得緊,亦無半點可笑之處,可二人對視著,竟越笑越厲害,隻是沒有喜感,唯有無奈。

“別走。”天子最後給布條打上結的時候,對我說,“你我都是無處可去之人,總是隻能活二十餘年,當是看看戲也好。”

我望著他,片刻,移開目光,沒有言語。

我並非無處可去。父親和母親雖然一直為我當上了皇後而驕傲,可他們還是心疼我的。母親好幾次入宮來探望我,說起是如今情勢,都是憂心忡忡。她告訴我,隻要我願意,父親可以去求魏傕廢了我這個皇後,讓我出宮去。反正魏傕將侄女送入宮中,圖的就是把這皇後的位子占過來。

我很是心動,告訴母親,我再想想。

若是在那日魏郯牽著傅嫤在我麵前轉身離開的時候,我也許會立刻答應母親。可是如今,我卻再三猶豫。

原因無他,我有了孩子。

確切地說,他不是我的孩子,而是被魏傕逼死的紀貴人所生。我收養他的時候,他才兩個月大。

他叫勵,剛來到我宮中的時候,總愛啼哭,我曾不勝其煩。可是後來與乳母一道照料,看著他小小的臉上時而衝我露出笑容,我的心卻變得柔軟。許是在勵的身上花去了太多精力,我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有氣力想亂七八糟的事,每日即便出門,我也會惦記著他什麼該用食,什麼時候該睡覺。

這大概就是做母親的感覺,我想,這大概是上蒼給我的一點回報,以彌補我那無緣孩兒的缺憾。我如果離開,這一點小小的慰藉便也不見了。

天子對這個兒子也很是疼愛,他每日都來探望,甚至時常住在中宮不走了。

許是因為勵,又許是同樣身在患難,我與天子之間奇異地親近了許多。

我發覺他並不那樣沉默寡言,遇到些有趣的事,他不會因為身處逆境而放棄開懷一笑。

他是個細心的好父親,親自教勵說話,教他走路。有時,我們摒退左右,帶著勵一起玩耍,有說有笑,每一刻竟都快樂無比。

我看著自己的夫君和孩子,忽而有了些憧憬,覺得如果能一直這樣,即便是個平頭百姓,又有何妨?

大概是我已經沒有什麼能夠再失去了,有了這個念頭之後,我忽然變得異常執著。

天子有天子背負的沉重,多年來,層層相積,他已經不堪負累。

“你走吧。”他抱著魏郯和傅嫤的女兒離開時,對我說,“國丈就在榮安門外接應,宮中起火,守門的羽林必會趕來,你可趁機帶著勵遠走。”

“你呢?”我問,聲音微微發抖。

他露出一絲奇異的笑。

“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麼?縱使隻活二十餘年,當看戲也好。”他望著城牆那邊的光照,道,“我要去看最後一場戲。”

我深吸口氣:“妾陪著陛下。”

天子看著我,雙目如同深井。最終,他沒有說話,隻吩咐黃劭攔著我,轉身而去。

我沒有聽他的話。大殿起火之時,我們潛出宮外,果然見到了父親。但是我乘馬車的馭者不備,一把將他拉下,自己坐了上去。

父親和眾人在後麵大聲喊我,我並不回頭,隻駕著馬車奔向前。

我心亂如麻,但是,我並不彷徨。這是第一次,我篤定地知道自己該做的事是對是錯,不再逃避,而是盡全力去爭取。

我遇到了裴潛,等我趕到城樓上的時候,天子已經沾上了女牆。

風吹著他的衣裾,像是隨時要將他帶走。

我不顧一切地奔向他,呼喚他,他看到我,那麵容陡然變得震驚,可雙目中的神采卻已經不再死寂……

宮道漫漫,盡頭處,一列馬車和軍士正在等候。

那是要送我們到封地去的,檀陽公,是天子禪位以後的封號。

勵喜歡出門,看到車馬,他高興地奔上前去,我不禁喚他慢些。

鍾磬之聲在遠方響起,曲調熟悉,是大殿上的樂聲。天子走在我麵前,腳步停住。

他回望,宮牆太高,隻有一片被切作長矩形的天空。

“便是如此了麼?”他低低問。

我默然。

我知道他心中所想,離開了此處,從前他背負的一切便是過往。

“陛下恨我麼?”片刻,我問。

他訝然看我。

我輕聲道:“如今之事,恐非陛下心願。”

他注視著我,露出一抹苦笑。

他拉過我的手,聲音緩緩,平靜而淡泊:“為何要恨,若死去,便什麼心願都不會有了。”停了停,又道“還有,此後,夫人不可再像從前一般喚我。”

我怔了怔,片刻,明白過來。

他說“我”,稱我為“夫人”。

我看著他的眼睛,少頃,亦露出笑意:“是,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