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魏郯(下)(1 / 3)

魏郯一向守諾。第二日,他告了假,一早就去了裴潛說的城東龍音寺。

進香的富貴之家女眷,乘著各式馬車絡繹不絕。魏郯徑自走到廟的一處偏門去。等了不到半個時辰,隻聽門輕輕開了,魏郯躲在一棵大樹後麵,看到一個纖細的身影從裏麵閃了出來。

布衣巾幘,那女子看上去與隨處可見的市井少年無異,魏郯卻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張臉。買瓶的時候,還有錦簾後探出來望著他的時候,正是這眉眼。

傅嫤沒有馬,也不乘車。她肩上掛著一個包袱,裏麵的物事似乎並不重。她步履輕快,初時卻有些警惕,是不是瞅向左右。

這等把戲,對魏郯並無多大妨礙。他時藏時走,時而扮作閑逛的行人,傅嫤並不曾發覺。

一路尾隨,傅嫤最終停下的地方,正是初時魏郯向她買梅瓶的南市。傅嫤又四下裏望望,似乎放下了心來,從包袱裏拿出她的貨物。

魏郯瞅了瞅,那是一隻木盒,遠遠看去,似乎做得頗為精細。

傅嫤挑了一處柳蔭,把包袱布攤在地上,木盒放在上麵。然後,她坐下來,兩隻眼睛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魏郯立在一輛堆滿貨物的驢車後麵,此時無事可做,隻能隔著路盯著傅嫤。

人來人往,傅嫤也不急,時而瞅瞅路上的行人,時而又轉頭去看相鄰的小販與買家唇來舌往侃價,似乎津津有味。

魏郯望著那張臉,忽又想起宮門前見到她時的模樣。裝束天壤之別,魏郯卻覺得有趣,相比起貴人的驕矜,眼前這個目光好奇的女子更顯得生氣勃勃。

傅嫤的貨雖是舊物,品質卻是上好。沒多久,就有好些人停下步子來看。詢價時,魏郯聽到她的聲音隱約傳來,在嘈雜的市井中尤為清澈。她與人說話時,全然是一副市井小販的模樣,不羞澀,也全沒有貴人放下身段時的扭捏。魏郯看到她算數時,眼睛不自覺地瞥向一旁,微微咬著嘴唇,認真得很。

那木盒最終被一個人買走了,魏郯看著傅嫤將幾串沉甸甸的錢用包袱兜起來,打個結挽在肩上。

她似乎很是誌得意滿,也不著急回去,而是興致勃勃地逛起了市井。魏郯跟在後麵,看著她到處轉個不停,一會看看買雜件的,一會看看看買布匹的,一會又被幾個侃價正歡的人吸引過去。

市中的人多,常混雜著些手腳不幹淨的閑人,魏郯不敢掉以輕心,緊緊跟在傅嫤身後。轉了許久,魏郯都覺得有些不耐煩了,傅嫤卻似乎不會累。待得她終於盡興地走出了南市,魏郯有一種解脫的感覺。

可是,傅嫤還沒有回去。她穿過街道,走了好長一段,卻拐到了城南與城東之間的翠湖邊上。

翠湖算不得大,地處偏僻,又是午後,遊人並不多。魏郯正疑惑傅嫤來這裏做什麼,卻見她徑自走到了一處湖邊的大石上,四下裏望了望,似乎確定無人,便脫了鞋襪,坐在石上濯足。

魏郯哭笑不得。良家女子,獨身坦足,被人看到終是不雅,這傅嫤竟一點不擔心別人偷窺?

念頭閃過,他又哂然。別人別人,這邊上唯一的別人不就是自己?

想到這個,他又瞅瞅湖畔的傅嫤。她毫無所覺,正一邊悠悠哼著不知名的歌,一邊享受著湖水的清涼,雙足湖水中攪起晶瑩的水花,映得潔白可愛。

魏郯收回目光,隻聽著那水聲,臉上竟起了些熱氣。

第二日,裴潛親自上門來謝。

魏郯見了他,心底竟有些小小的心虛。

“市井中終歸人雜,季淵還是多勸勸傅女君才好。”他真誠地說。

裴潛苦笑:“跟她說過許多次了,她不聽也是無法。也罷,她本不是喜歡安分的人。”

魏郯看著裴潛,他臉上的神色雖無奈,卻毫無厭惡。

裴潛才貌俱是優秀,長安城裏明裏暗裏對他有意的女子眾多。可是裴潛卻不像別的紈絝子弟那樣自命風流,對於接近他的女子,他從來不越矩半步。有人笑裴潛是怕丈人怕得做了柳下惠,可魏郯不覺得。因為每次說起傅嫤,裴潛目中的神采總是會變得溫和,唇邊帶著淺淺的笑。

或許因為知道了傅嫤的秘密,裴潛對魏郯說了好些傅嫤的事。

比如,她討厭讀書。

比如,她從小愛算賬。

比如,她討厭別人刮她的鼻子。

比如,她一直幻想著將來要去海外尋仙山……

“她還非要我帶她去。”裴潛啼笑皆非。

魏郯也笑笑。

聽了方士的話就想去尋仙山,的確夠傻。心裏一個聲音道。可當他轉眼看向窗外,庭院的綠影之後,卻仿若藏著一片水光,那邊上,有個女子正哼著歌兒低頭濯足……

這以後很長的日子,裴潛再也沒有托過魏郯再去照看獨自出門的傅嫤。不過,魏郯的家就在城南,有些空閑的日子,他會特地去南市,尋一處路邊的食肆坐下來,望著人來人往。

“這位小郎君,可是尋人?”食肆的婦人很是熱心,三番幾次之後,笑眯眯地問他。

魏郯收回目光:“不是。”

婦人打量他身上的衣服,道:“小郎君這般一表人才,是羽林郎吧?”說著,壓低聲音,“這附近可有不少女子來偷偷問過我呢。”

魏郯訝然。

“哎呀,別人的事,你摻和做甚!”店主人走過來,對婦人道,“快去盛羹!那邊幾位等了許久!”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吵吵嚷嚷地走了,留下魏郯一臉哂然。他往四周看去,附近兩間小店裏,看門的年輕女子正朝這邊頻頻顧盼。

尋人……婦人的話在耳邊回響,魏郯忽而覺得自己這樣的確可疑又可笑。舉目看向集市中,人影紛雜,自己又在尋誰呢?他心底突然有些亂,拿起碗把羹湯喝幹淨,從囊中掏出銅錢給了店主人,起身走人。

祖父的喪期終於過去,徐蘋的年紀也已經不小。魏郯的父親親自去徐府提親,徐少府允下了,將魏郯和徐蘋的婚期定在來年。

魏郯不再去南市,不過,太後每月十五會召貴眷們入宮,當魏郯在宮門前望著那些華貴的車馬轔轔馳入之時,他知道,傅嫤在裏麵。

他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就算傅嫤曾讓他覺得傅嫤心動,又如何?正如那香車上貴重的錦簾,雖然厚不過半寸,卻是他不可逾越的阻隔,而裏麵的人,甚至不會知道他想著什麼。

她的未婚夫婿,是裴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