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史料之搜集與鑒別(5)(3 / 3)

第六,有其事雖近偽,然不能從正麵得直接之反證者,隻得從旁麵間接推斷之若此者,吾名曰比事的推論法。例如前所舉萬章“問孔子於衛主癰疽”事,同時又問“於齊主侍人瘠環”。孟子答案於衛雖舉出反證;於齊則舉不出反證,但別舉“過宋主司城貞子”之一旁證。吾儕又據《史記·孔子世家》稱孔子遊齊主高昭子,二次三次遊衛皆主蘧伯玉,因此可推定孔子所主皆正人君子,而癰疽瘠環之說,蓋偽也。又如魯共王孔安國與《古文尚書》之關係,既有確據以證其偽;河間獻王等與《古文毛詩》之關係,張蒼等與《古文左傳》之關係,亦別有確據以證其偽;則當時與此三書同受劉歆推獎之《古文周官》《古文逸禮》,雖反證未甚完備,亦可用“晚出古文經蓋偽”之一假說略為推定矣。此種推論法,應用於自然科學界,頗極穩健;應用於曆史時,或不免危險因曆史為人類所造,而人類之意誌情感,常自由發動,不易執一以律其他也。例如孔子喜親近正人君子,固有證據;然其通變達權,亦有證據。南子而肯見,佛肸弗擾召而欲往,此皆見於《論語》者,若此三事不偽,又安見其絕對的不肯主癰疽與瘠環也?故用此種推論法,隻能下“蓋然”的結論,不宜輕下“必然”的結論。

第七,有不能得“事證”而可以“物證”或“理證”明其偽者吾名之曰推度的推論法。例如舊說有明建文帝遜國出亡之事,萬斯同斥其偽,謂“紫禁城無水關,無可出之理。”(錢大昕著《萬季野傳》)此所謂物證也。又如舊說有“顏淵與孔子在泰山望閭門白馬,顏淵發白齒落”之事,王充斥其偽,謂“人目斷不能見千裏之外”;又言:“用睛暫望,影響斷不能及於發齒。”(《論衡·書虛篇》)此皆根據生理學上之定理以立言,雖文籍上別無他種反證,然已得極有價值之結論。此所謂理證也。吾儕用此法以馭曆史上種種不近情理之事,自然可以廓清無限迷霧。但此法之應用,亦有限製;其確實之程度,蓋當與科學智識駢進。例如古代有指南車之一事,在數百年前之人,或且度理以斷其偽;今日則正可度理以證其不偽也。然則史中記許多鬼神之事,吾儕指為不近情理者,安知他日不發明一種“鬼神心理學”,而此皆為極可寶之資料耶?雖然,吾儕今日治學,隻能以今日之智識範圍為界,“於其所不知蓋闕如”,終是寡過之道也。

本節論正誤辨偽兩義,縷縷數萬言,所引例或涉及極瑣末的事項,吾非謂治史學者宜費全部精神於此等考證,尤非謂考證之功,必須遍及於此等瑣事。但吾以為有一最要之觀念為吾儕所一刻不可忘者,則吾前文所屢說之“求真”兩字——即前清乾嘉諸老所提倡之“實事求是”主義是也。夫吾儕治史,本非徒欲知有此事而止;既知之後,尚須對於此事運吾思想,騁吾批評。雖然,思想批評必須建設於實事的基礎之上;而非然者,其思想將為枉用,其批評將為虛發。須知近百年來歐美史學之進步,則彼輩能用科學的方法以審查史料,實其發軔也。而吾國宋明以降學術之日流於誕渺,皆由其思想與批評,非根據於實事,故言愈辯而誤學者亦愈甚也。韓非曰:“無參驗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據之者,誣也。”孔子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知之次也。”又曰:“多聞闕疑,慎言其餘,則寡尤。”我國治史者,惟未嚐以科學方法馭史料,故不知而作非愚則誣之弊,往往而有。吾儕今日宜篳路藍縷以辟此塗,務求得正確之史料以作自己思想批評之基礎;且為後人作計,使踵吾業者,從此得節嗇其精力於考證方麵,而專用其精力於思想批評方麵,斯則吾儕今日對於斯學之一大責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