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麵所說的這兩種精神,無論做什麼學問,都應當有,尤其是研究曆史,更當充實起來,要把自己的意見與前人的主張,平等的看待,超然的批評。某甲某乙不足,應當補充;某丙某丁錯了,應當修改。真做學問貴能如此,不為因襲傳統所蔽,不為自己成見所蔽,才能得到敏妙的觀察,才能完成卓越的史識。
丁 史才
史才專門講作史的技術,與前麵所述三項另外又是一事,完全是技術的。有了史德,忠實的去尋找資料;有了史學,研究起來不大費力;有了史識,觀察極其銳敏,但是仍然做不出精美的曆史來。要做出的曆史讓人看了明了,讀了感動,非有特別技術不可。此種技術,就是文章的構造。章實齋作《文史通義》,把文同史一塊講。論純文學,章氏不成功;論美術文,章氏亦不成功;但是對於作史的技術,了解精透,運用圓熟,這又是章氏的特長了。
史才專講史家的文章技術,可以分為二部:
子 組織
先講組織。就是全部書或一篇文的結構。此事看時容易,做時困難。許多事實擺在麵前,能文章的人可以拉得攏來,做成很好的史;文章技術差一點的人,就難組織得好,沒有在文章上用過苦功的人,常時感覺困難。
組織是把許多材料整理包括起來,又分二事:
(一)剪裁 許多事實,不經剪裁,史料始終是史料,不能成為曆史。譬如一包羊毛不能變成呢絨。必有所去,必有所取,梳羅抉剔,始成織物,搜集的工作,已經不容易,去取的工作,又更難了。司馬光未作《資治通鑒》之前,先作長編。據說,他的底稿,堆滿十九間屋。要是把十九間屋的底稿全體印出來,一定沒有人看。如何由十九間屋的底稿作成長編,又由長篇作成現在的《資治通鑒》,這裏麵剪裁就很多了。普通有一種毛病,就是多多的搜集資料,不肯割愛。但欲有好的著作,卻非割愛不可。我們要去其渣滓,留其菁華。這件事體,非常常注意不可。至於如何剪裁的方法,不外多作,用不著詳細解釋。孰渣孰菁,何去何留,常常去作,可以體驗得出來。
(二)排列 中看不中看,完全在排列的好壞。譬如天地玄黃四個字,王羲之是這樣寫,小孩子亦是這樣寫,但是王羲之寫得好,小孩子寫得壞,就是因為排列的關係。凡講藝術,排列的關係卻很大。一幅畫,山水布置得宜,就很好看,一間屋,器具陳設得宜,亦很好看,先後詳略,法門很多。這種地方,要特別注意。不然,雖有好材料,不能惹人注目。就有人看,或者看錯了,或者看得昏昏欲睡。縱會搜集,也是枉然。至於如何排列的方法,一部分靠學力,一部靠天才。良工能教人以規矩,不能使人巧。現在姑講幾種通用的方法,以為示例。
(1)即將前人記載,聯絡熔鑄,套入自己的話裏。章實齋說:“文人之文,惟患其不己出;史家之文,惟患其己出。”史家所記載,總不能不憑借前人的話。《史記》本諸《世本》、《戰國策》、《楚漢春秋》,《漢書》本諸《史記》,何嚐有一語自造?卻又何嚐有一篇非自造?有天才的人,最能把別人的話熔鑄成自己的話、如李光弼入郭子儀軍,隊伍如故,而旌旗變色,此為最上乘之作。近代史家,尤其是乾、嘉中葉以後作史者,專講究“無一字無來曆。”阮芸台作《國史儒林傳》,全是集前人成語,從頭至尾,無一字出身杜撰。阮氏認為是最謹嚴的方法。他的《廣東通誌》、《浙江通誌》,謝啟昆的《廣西通誌》,都是用的此法。一個字,一句話,都有根據。這種辦法,我們大家是讚成的,因為有上手可追問。但亦有短處,在太呆板。因為有許多事情未經前人寫在紙上,雖確知其實,亦無法采錄,而且古人行為的臧否與批評,事實的連絡與補充,皆感困難。吾人可師其意,但不必如此謹嚴。大體固須有所根據,但亦未嚐不可參入一己發見的史實。而且引用古書時,僅可依做文的順序,任意連串,做成活潑飛動的文章。另外更用小字另行注明出處或說明其所以然,就好了。此法雖然好,但亦是很難。我尚未用因為我懶在文章上作功夫。將來打算這樣作一篇,以為模範。把頭緒脈絡理清,將前人的話藏在其中,要看不出縫隙來。希望同學亦如此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