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用綱目體,最為省事。此種體裁,以錢文子的《補漢書兵誌》為最先(在《知不足齋叢書》內)。頂格一語是正文,是斷案,不過四五百字。下加注語,為自己所根據的史料,較正文為多。此種方法,近代很通行。如王靜安先生的《胡服考》、《兩漢博士考》,皆是如此。我去年所作的《中國文化史》亦是如此。此法很容易,很自由,提綱處寫斷案,低一格作注解。在文章上不必多下功夫,實為簡單省事的方法。做得好,可以把自己研究的結果,暢所欲言,比前法方便多了。雖文章之美,不如前法,而伸縮自如,改動較易,又為前法所不及。
(3)多想方法,把正文變為圖表。對於作圖表的技術,要格外訓練。太史公作《史記》,常用表“旁行斜上,本於周譜”,然仍可謂為太史公所發明。《三代世表》、《十二諸侯年表》、《六國表》、《秦楚之際月表》、《功臣侯者表》、《百官公卿表》,格式各各不同。因有此體,遂開許多法門。若無此體,就不能網羅這樣許多複雜的材料同事實。歐美人對於此道,尤具特長。有許多很好很有用的表,我們可以仿造。但造表可真是不容易,異樣的材料便須異樣的圖表才能安插。我去年嚐作《先秦學術年表》一篇,屢次易稿,費十餘日之精力,始得完成。耗時用力,可謂甚大。然因此範繁賾的史事為整飭,化亂蕪的文章為簡潔,且使讀者一目了然,為功亦殊不小。所以這種造表的技術,應該特別訓練。
醜 文采
次講文采。就是寫人寫事所用的字句詞章。同是記一個人,敘一件事,文采好的,寫得栩栩欲活;文采不好的,寫得呆雞木立。這不在對象的難易,而在作者的優劣。沒有文章素養的人,實在把事情寫不好,寫不活。要想寫活寫好,隻有常常模仿,常常練習。
文采的要素很多,專擇最要的兩件說說:
(一)簡潔 簡潔就是講剪裁的功夫,前麵已經講了。大凡文章以說話少,含意多為最妙。文章的厚薄,即由此分。意思少,文章長,為薄。篇無剩句,句無剩字,為厚。比如飲龍井茶,茶少水多為薄,葉水相稱為厚。不為文章之美,多言無害。若為文章之美,不要多說,隻要能把意思表明就得。做過一篇文章之後,要看可刪的有多少,該刪的便刪去。我不主張文章作得古奧,總要詞達。所謂“詞達而已矣”,達之外不再加多,不再求深。我生平說話不行而文章技術比說話強得多。我所要求的,是章無剩句,句無剩字。這件事很重要。至於如何才能做到,隻有常作。
(二)飛動 為什麼要作文章?為的是作給人看。尤其是曆史的文章,為的是作給人看。若不能感動人,其價值就減少了。作文章,一麵要謹嚴,一麵要加電力。好像電影一樣活動自然,如果電力不足,那就死在布上了。事本飛動,而文章呆板,人將不願看,就看亦昏昏欲睡。事本呆板,而文章生動,便字字都活躍紙上,使看的人要哭便哭,要笑便笑。如像唱戲的人,唱到深刻時,可以使人感動。假使想開玩笑,而扳起麵孔,便覺得毫無趣味了。不能使人感動,算不得好文章。旁的文章,如自然科學之類,尚可不必注意到這點。曆史家如無此種技術,那就不行了。司馬光作《資治通鑒》,畢沅作《續資治通鑒》,同是一般體裁。前者看去,百讀不厭;後者讀一二次,就不願再讀了。光書筆最飛動,如赤壁之戰’,淝水之戰,劉裕在京口起事,平姚秦、北齊、北周,沙苑之戰,魏孝文帝遷都洛陽,事實不過爾爾,而看去令人感動。此種技術,非練習不可。
如何可以養成史才,前人說,多讀,多作,多改。今易一字,為“多讀,少作,多改”。多讀讀前人文章,看他如何作法。遇有好的資料可以自己試作,與他比較;精妙處不妨高聲朗誦:讀文章有時非搖頭擺尾,領悟不來。少作:作時謹慎,真是用心去作,有一篇算一篇,無須多貪作;筆記則不厭其多,天天作都好;作文章時幾個月作一次,亦不算少;要謹慎,要鄭重,要多改,要翻來覆去的看;從組織起,到文采止,有不滿意處,就改;或剪裁,或補充;同一種資料,須用種種方法去作;每作一篇之後,擺在麵前細看:常看旁人的,常改自己的;一篇文不妨改多少回,十年之後還可再改。這種工夫很笨。然天下至巧之事,一定從至笨來。古人文章做得好,也曾經過幾許甘苦。比如梅蘭芳唱戲唱得好,他不是幾天之內成功的,從前有許多笨工作,現在仍繼續不斷的有許多笨工作,凡事都是如此。
第三章 五種專史概論
五種專史,前文已經提到過。第一,人的專史;第二,事的專史;第三,文物的專史;第四,地方的專史;第五,斷代的專史。本章既然叫著概論,不過提綱挈領的說一個大概;其詳細情形,留到分論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