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前代史家,或不認識他的價值,或把他的動機看錯了,因此所記的事跡,便有偏頗,不能得其真相。這類事實,史上亦很多,應該替他改正。譬如提倡新法的王安石,明朝以前的人都把他認為極惡大罪,幾欲放在奸臣傳內,與蔡京、童貫同列。《宋史》本傳雖沒有編入奸臣一類,但是天下之惡皆歸,把金人破宋的罪名亦放在安石頭上。這不是托克托有意誣蔑他,乃是托克托修《宋史》的時候,不滿意安石的議論在社會上已很普遍了,不必再加議論,所載事跡已多不利於安石,讀者自然覺其可惡。但是我們要知道王安石絕對不是壞人,至少應當如陸象山《王荊公祠堂記》所批評,說他的新法,前人目其孳孳為利,但此種經濟之學,在當時實為要圖。朱子亦說他“剛愎誠然有之,事情應該作的”。他們對於安石的人格,大體上表示崇敬。但是《宋史》本傳那就完全不同了,所以我們認為有改作的必要。乾嘉時候蔡元鳳(上翔)作《王荊公年譜》專門做這種工作,體裁雖不大對,文章技術亦差,惟極力為《荊公》主張公道,這點精神卻很可取。又如,秦代開國功臣的李斯,為二世所殺,斯死不久,秦國亦亡。漢人對於秦人,因為有取而代之的關係,當然不會說他好。《史記》的《李斯傳》,令人讀之不生好感。李斯旁的文章很多,一概不登;隻登他的《諫逐客書》及《對二世書》,總不免有點史家上下其手的色彩。他的學問很好,曾經作過戰國時候第一流學者苟卿的學生;他的功業很大,創定秦代的開國規模;間接又是後代的矩範。漢代開國元勳如蕭何、曹參都不過是些刀筆小吏,因緣時會,說不上學問,更說不上建設。漢代製度,十之八九從秦代學來。後代製度,又大部分從漢代學來。所以李斯是一個大學者,又是頭一個統一時代的宰相,憑他的學問和事功,都算得曆史上的偉大人物,很值得表彰一下。不過遲至現在,史料大都湮沒,隻好將舊有資料補充補充。看漢人引用秦人製度的地方有多少。也許可以看出李斯的遺型。總之李斯的價值要從新規定一番,是無疑的。
(3)為一種陳舊觀念所束縛,戴起著色眼鏡看人,把從前人的地位身份全看錯了。這類事實,史上很多。應該努力洗刷。例如曹操代漢,在曆史上看來,這是力征經營當然的結果,和漢高祖、唐太宗們之得天下實在沒有什麼分別。自從《三國演義》通行後,一般人都當他作奸臣,與王莽、司馬懿同等厭惡。平心而論,曹操與王莽、司馬懿絕然不同。王莽靠外戚的關係,騙得政權;即位之後,百事皆廢。司馬懿為曹氏顧命大臣,欺人孤兒寡婦,狐媚以取天下。這兩人心地的殘酷,人格的卑汙,那裏夠得上和曹孟德相提並論?當黃巾、董卓、李催、郭汜多次大亂之後,漢室快要亡掉;曹孟德最初以忠義討賊,削平群雄。假使爽爽快快作一個開國之君,誰能議其後?隻因玩一回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把戲,竟被後人搽上花臉,換個方麵看待。同時的劉備、孫權,事業固然比不上曹操的偉大,人格又何嚐能比曹操高尚?然而曹操竟會變成天下之惡皆歸,豈非朱子《綱目》以後的史家任情褒貶,漸失其實嗎?又如劉裕代晉,其撥亂反正之功,亦不下於曹操。看他以十幾個同誌,在京口起義,何等壯烈!滅南燕,滅姚秦,把五胡亂華以後的中原,幾乎全部恢複,功業何等雄偉!把他列在司馬懿蕭道成中間,看做一丘之貉,能算公平嗎?宋以後的士大夫,對於曹操、劉裕一類人物,特別給他們不好的批評,一麵是為極狹隘極冷酷的君臣之義所束縛,以一節之短處,抹殺全部的長處,一麵因為崇尚玄虛,鄙棄事功,成為牢不可破的謬見。對於這類思想的矯正,固然是史評家的責任最大,但敘述的史家亦不能不分擔其責。總而言之,凡舊史對於古人價值認識錯誤者,我們都盡該下番力功夫去改正他。
(五)皇帝的本紀及政治家的列傳,有許多過於簡略,應當從新作過。因為所有本紀,在全部二十四史中,都是編年體,作為提綱絮領的線索,盡是些官樣文章,上麵所載的都不過上諭日蝕饑荒進貢任官一類事情。所以讀二十四史的人,對於名臣碩儒,讀他們的列傳,還可以看出一個大概;對於皇帝,讀他們的本紀,反為看不清楚。皇帝的事往往散見在旁的列傳中,自然不容易得整個的概念了。皇帝中亦有偉大人物,於國體政體上別開一個生麵,如像秦始皇、漢高祖、漢武帝、漢光武、魏武帝、漢昭烈帝、吳大帝、北魏孝文帝、北周武帝、唐太宗、宋太祖、元世祖、明太祖、清聖祖、清世宗、清高宗,何止一二十個人,都於一時代有極大的關係。可惜他們的本紀作得模糊影響,整個的人格和氣象完全看不出來。此外有許多大政治家亦然,雖比皇帝的本紀略為好些,但因為作的是列傳,許多有關係的事實不能不割裂到其他有關係的人物的傳中去。即如諸葛武侯的事跡,單看《三國誌》的《諸葛亮列傳》,看不出他的偉大處來,須得把《蜀誌》甚至於全部《三國誌》都要讀完,考察他如何行政,如何用人,如何聯吳,如何伐魏,才能了解他的才能和人格。這種政治上偉大人物,無論為君為相,很可以從各列傳中把材料鉤稽出來,從新給他們一人作一個專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