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懋竑的《朱子年譜》不錄正式的著作,而錄了許多奏疏序跋書劄。政治非朱子所長,政治的文章卻太多;學術是朱子所重,學術的文章卻太少。在王懋竑的意思,以為把學術的文章放在年譜後的《論學切要語》中便已夠了,不必多錄。《論學切要語》的編法,固然不錯,但沒有注清楚做文的年分,使得讀者不知孰先孰後,看不出思想遷流的狀態,不如把論學的文章放入年譜還更好。《性理大全》、《朱子全集》都依文章的性質分類,沒有先後的次序。王陽明編《朱子晚年定論》,說朱子晚年的見解和陸子一致,已開出以年分的先後看思想的遷流一條大路來。雖然王陽明所認為朱子晚年的作品,也有些不是晚年的,但大致尚不差。王懋竑攻擊王陽明的不是,卻不曾拿出健全的反證來。《朱子年譜》載的文章雖不少,但還不能詳盡,總算一件缺憾。
記載文章的體例,《顧亭林年譜》最好。整篇的文章並沒有采錄多少,卻在每年敘事既完之後,附載那年所做詩文的篇目。文集沒有,別處已見的遺篇逸文,知道是哪一年的,也記錄出來。文體既很簡潔,又使讀者得依目錄而知文章的先後,看文集時,有莫大的方便。這種方法,很可仿用。篇目太多,不能分列,各年之下,可另作一表,附在年譜後。
文學家的方麵不止一種,作品也不一律,替文學家作年譜的人不應偏取一方麵的作品。像《蘇東坡年譜》隻載詩文的篇目,沒有一語提到詞,便是不對。作者以為詞是小道,不應入年譜。其實蘇東坡的作品,詞占第一位,詩文還比不上。即使說詞不如詩文,也應該平等的記載篇目,或摘錄佳篇。現行的蘇東坡年譜不記及詞,實在是一大缺點。
曾國藩是事業家,但他的文章也很好。即使他沒有事業,單有文章,也可以入文苑傳。我們很希望他的年譜,記載他的文章詩句,或詩文的篇目。現行的《曾文正公年譜》,我嫌他載官樣的文章太多,載信劄和別的文章太少。好文章盡多著,如《李恕穀墓誌銘》、《昭忠詞記》等,應該多錄,卻未注意。
純文學家的年譜隻能錄作品的目錄,不能詳錄作品,最多也隻能摘最好的作品記載一二。若錄多了就變成集子,不是年譜的體裁了。《玉谿生年譜箋注》錄了許多詩篇,作者以為那些詩都和譜主的生活有關,不能不錄全文。結果,名為年譜,實際成了編年體的詩注。就算作得很好,也隻是年譜的別裁,不是年譜的正格。有誌作年譜的人們,還是審慎點好。
(四)關於考證
當然有許多年譜不必要考證,或是子孫替父祖作,或是門生替師長作,親見親聞的事原無多大的疑誤。如王陽明、顏習齋、李恕穀等年譜都屬此類。不過常常有作者和譜主相差的時代太久,不能不費考證的工夫的;又有因前人作的年譜錯了而改作的,也不能不有考證的明文。
考證的工夫本來是任何年譜所不免的,但有的可以不必寫出考證的明文,隻寫出考證的結果便已足。若為使人明白所以然起見,卻很有寫出考證的明文的必要。所以明文應該擺在什麼地方,很值得我們考慮。
據王懋竑《朱子年譜》的辦法,在年譜之外另作一部《考異》,說明白某事為什麼擺在某年,兩種傳說,那種是真。年譜的正文,並不隔雜一句題外的話,看起來倒很方便。還有一種很普通的辦法,把考證的話附在正文中,或用夾注,或低二格。另有一種辦法,把前人做的年譜原文照抄,遇有錯誤處則加按語說明,好像劄記體一樣。張穆對於《元遺山年譜》便是用的第三種。
前麵三種辦法,各有好處。第一種,因為考證之文太多,令人看去,覺得厭倦,所以另成一書,既可備參考,又可省讀年譜者的精神。第二種,可使讀者當時即知某事的異說和去取的由來,免得另看《考異》的麻煩。兩種都可用。大概考證多的,可另作《考異》,不十分多的,可用夾注,或低格的附文。但其中也有點例外。有些年譜,根本就靠考證才成立,無論是創作或改作,他的考證雖很繁雜,也不能不分列在年譜各年之下,如作《孟子年譜》,年代便很難確定。如果要定某事在某年,便不能離本文而另作考異,必同時寫出考證的明文,說明為什麼如此敘述,才不惹人疑惑。而後本文才可成立。假如孟子先到齊或先到梁的問題沒有解決,許多事情便不能安插,全部組織便無從成立。經過了考證,把問題解決了,若不把考證隨寫在下,便不能得讀者的信仰。又如我做陶淵明的年譜,把他的年紀縮短,生年移後,和曆來的說法都不同。假使不是考證清楚了,何必要改作?考證清楚了,若不開頭說個明白,讀者誰不丟開不看?像這類自然不能另作考異,亦不能作夾注,隻好低二格附在各年本文之後。至於第三種也有他的好處,因為前人做的不十分錯,原無改作的必要,為省麻煩起見,隨時發現錯誤,隨時考證一番,加上按語,那便夠了。
大概考證的工夫,年代愈古愈重要。替近代人如曾國藩之類做年譜,用不著多少考證,乃至替清初人如顧炎武之類做年譜,亦不要多有考證,但隨事說明幾句便是。或詳或略之間,隨作者針對事實之大小而決定,本來不拘一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