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關於批評
本來作曆史的正則,無論那一門,都應據事直書,不必多下批評;一定要下批評,已是第二流的角色。譬如作傳,但描寫這個人的真相,不下一句斷語,而能令讀者自然了解這個人地位或價值,那才算是史才。
作傳如此,作年譜也如此。真是著述名家,都應守此正則。有時為讀者的方便起見,或對於譜主有特利的看法,批評幾句也不要緊。但一般人每亂用批評,在年譜家比較的還少。現在拿兩部有批評的年譜來講,一是蔡上翔的《王荊公年譜》,一是胡適之的《章實齋年譜》。
與其用自己的批評,不如用前人的批評。年譜家常常如此,但亦不能嚴守此例。蔡上翔引人的話很多,用自己的話尤其多。胡適之有好幾處對舊說下批評。固然各人有各人的見解,但我總覺得不對,而且不是做年譜的正軌。蔡上翔為的是打官司,替王安石辯護,要駁正舊說的誣蔑,也許可邀我們的原諒。但批評的字句應該和本文分開,不該插入紀事的中間。蔡胡都沒有顧及這點,以文章的結構論,很不純粹。如果他們把自己的見解,做成敘文,或做附錄,專門批評譜主的一切,那麼,縱使篇幅多到和年譜相等,也不相妨了。
蔡上翔替王安石辯護的意思固然很好,但是他的作品卻不大高明。他把別人罵王安石的文章錄上了,隨即便大發議論,說別人的不對,這實在不是方法。我以為最好是詳盡的敘述新法的內容,某年行某法,某年發生什麼影響,某年惹起某人的攻擊,便夠了。自己對於攻擊者的反駁,盡作為附錄,不可插入本文。凡是替大學者政治家作年譜,認為有做批評的必要時,都應該遵守這個原則。
(六)關於附錄
上麵講的考證和批評,我都主張放在附錄裏麵。其實附錄不止這兩種,凡是不能放進年譜正文的資料,都可占附錄的一部分。
要知道譜主的全體,單從生年敘到死年還不夠。他生前的家況,先世的係統,父母兄弟的行事,……與其旁文斜出,分在各年下,不如在正譜之前,作一個世譜。《王陽明年譜》的《世德紀》便是世譜的一種格式。因為王陽明的父祖都是有名的學者,做官也做到很大,年壽又高,並不是死在王陽明的生前。假使把他們的行事,插入年譜,一定覺得累贅。所以作者抄錄別人替他們作的傳和墓誌銘在一處,作為年譜的附錄。雖然《世德紀》裏麵,載了不少非世德的文章,有點名不副實;但這種不把附錄當正文的方法,總是可取。譬如陸象山幾兄弟都是大學者,互相師友。假使我們作陸象山的年譜,其關於他的兄弟行事,與其插入正文,不如另做小傳放在前麵。這種世譜和小傳之類我們也可叫做“譜前”。
譜主死後,一般的年譜,多半就沒有記載了,其實不對。固然有些人死後絕無影響,但無影響的人,我們何必給他作年譜呢?即使說沒有影響吧,也總有門生子侄之類後來做了什麼事,那也總不能擺在年譜正文中。若譜主是政治家,他的政治影響一定不致跟他的生命而停止。若譜主是大學者,他的學風一定不致跟他的生命而衰歇。還有一種人,生前偏和時勢沒有關係,死後若幹年卻發生何等的影響。所以如果年譜自譜主死後便無什麼記載,一定看不出譜主的全體,因而貶損年譜本身的價值。錢德洪等似乎很明白這點,他們的《王陽明年譜》在譜主死後還有二卷之多。陽明學派的盛行,全是陽明弟子的努力。陽明的得諡和從祀孔廟,也靠許多友生的懇求。假使年譜不載陽明死後事,如何見得陽明的偉大?《陽明年譜》能稱佳作,這也是一個原因。但他不應仍稱死後事為年譜,應該稱做“譜後”,作為附錄的一種才對。
我們根據這點去看王懋竑的《朱子年譜》,便很不滿意,因為他敘到朱子死年,便停止了;我們要想知道朱子學派的發達,學術的影響,是不可能的。同一理由,假使我們作《釋伽牟尼年譜》,尤其要很用心的作譜後。凡是佛教各派的分化,傳播,變遷,反響,都不妨擇要敘入;不必年年有,不必怕篇幅多,甚至記載到最近,也沒有什麼不可以。
在上麵的原則中也似乎有例外譬如《曾文正年譜》沒有譜後便沒有什麼要緊,因為他的事業,生前都做完了,政治上的設施也沒有極大的影響。縱使有譜後,也不妨簡略些。若作《胡文忠年譜》便不然。因為他和曾文正聯結許多同誌,想滅亡太平天國,沒有成功就死了。後來那些同誌卒能成他之誌。同誌的成功,也就是他的成功。所以他的年譜譜後至少要記到克複江寧。
我作《朱舜水年譜》,在他死後還記了若幹條,那是萬不可少的。他是明朝的遺臣,一心想驅逐滿清,後半世寄住日本,死在日本。他曾數說過,滿人不出關,他的靈柩不願回中國。他自己製好耐久不朽的靈柩,預備將來可以搬回中國。果然那靈柩的生命比滿清還長,至今尚在日本,假使我們要去搬回來,也算償了他的誌願哩!我看清了這點,所以在年譜後,記了太平天國的起滅,和辛亥革命,宣統帝遜位。因為到了清朝覆滅,朱舜水的誌願才算償了。假如這年譜在清朝作,是作不完的。假如年譜沒有譜後,是不能成佳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