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宗教在中國不發達?大抵因為各種宗教到了中國,不容易有好教會的組織發生。最近基督教宗中如燕京大學一派有組織中國基督教會的運動,我很讚成。因為人類應有信仰宗教的自由,我們不能因為他是外來的就排斥他。基督教所以可恨,隻因他全為外國人包辦。假使由中國人來辦,就可免掉外國借手侵略的野心,所以若作宗教史,最後一頁,可以講有少數人有這種運動。他們既然信仰基督教,當然應該努力;但事實上未必成功,如有可能,恐怕早已有人作成功了。
就外來的宗教講,其教理要略及其起原,用不著在中國宗教史講。在中國內部,所謂教會的形式,又沒有具體的。中國宗教史隻能將某時代某宗派輸入,信仰的人數,於某時代有若幹影響,很平常的講講而已。雖或有作的必要,卻難作得有精彩。
就中國原有的宗教講,先秦沒有宗教,後來隻有道教,又很無聊。道教是一麵抄襲老子、莊子的教理,一麵采佛教的形式及其皮毛,湊合起來的。作中國史,把道教敘述上去,可以說是大羞恥。他們所做的事,對於民族毫無利益;而且以左道惑眾,擾亂治安,曆代不絕。講中國宗教,若拿道教做代表,我實在很不願意。但道教醜雖很醜,作中國宗教史又不能不敘。他於中國社會既無多大關係,於中國國一民心理又無多大影響,我們不過據事直書,略微講講就夠了。
作中國宗教史,倒有一部分可寫得有精彩。外國人稱中國人奉多神教,名詞頗不適當。多神教是對一神教而言。基督教、猶太教是一神教,其他都是無神教,佛教尤其是無神教,西洋人不曾分別這點,說印度人奉佛教即奉多神教。中國孔子不講神,說“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然而孔子對於祭祀卻很看重。《論語》說:“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孔子一麵根本不相信有神,一麵又借祭祀的機會,彷佛有神,以集中精神。儒家所講的祭祀及齋戒,都隻是修養的手段。《論語》說:“非其鬼而祀之,諂也。”“其鬼”和“非其鬼”的分別,和西洋人的看法不同。意思隻是,鬼神不能左右我們的禍福;我們祭他,乃是崇德報功。祭父母,因父母生我養我;祭天地,因天地給我們許多便利,父母要祭,天地山川日月也要祭;推之於人,則凡為國家地方捍患難建事業的人也要祭;推之於物,則貓犬牛馬的神也要祭;如此,“報”的觀念便貫徹了祭的全部分。這種祭法,和希臘、埃及的祭天拜物不同。他們是以為那裏麵有什麼神秘,乃是某神的象征,並不因其有恩惠於人而去祭他。老實講,中國所有的祭祀,都從這點意思發源,除了道教妖言惑眾的拜道以外。我們將曆代所拜的神羅列起那些名詞來,分類研究其性質及變遷,實在很有趣味。
我們看,古時的人常常因感恩而尊所感的人為神。如醫家祭華陀、扁鵲,戲子祭唐明皇。若把普通人祭什麼,某階級祭什麼,分類求其祭的原因及起原的情形,可以得知十有八九是因為報恩的。若看曆代所崇拜的神的變遷,尤其有意思。例如近代最行運的神是關羽;關羽以前是蔣子文。南京鍾山,也叫蔣山,即因蔣子文得名。蔣子文是一個知縣,六朝人,守南京,城陷,殉節。他官階既比關羽低,時代又比關羽後,但同是殉節的人,都合於祀典“以死勤事則祭之”的向例。這類殉節的人,古來很不少;不過蔣子文當時死得激烈一點,本地人崇拜他,祭祀他,起初稱他知縣,其後稱他蔣侯,其後又稱他蔣王,最後竟稱他蔣帝。祭他的地方不很多,隻在南朝各地;但南朝各代,上自皇宮,下至偏僻市鎮,都很虔誠的祭他。比較關羽的享遇,當然差得遠;但人雖生於關羽之後,神卻成於關羽之前,關羽的運氣,行得很遲;到明末才有許多地方祭他為神,到滿人入關,才極通行。滿洲人翻譯漢文成滿文的,最初一部是《三國演義》。一般人看了,認關羽是惟一的人物。後來迭次打勝仗,都以為靠關羽的神幫助。所以八旗兵民所到的地方,沒有不立關帝廟祭關羽的。皇帝在文廟祭孔子,在武廟就祭關羽、嶽飛。無形中,社會受了莫大的影響。乃至沒有什麼地方不祭關羽,沒有什麼地方沒有關帝廟。諸位的故鄉,自然有這種風俗。就是現在從清華園大門出去,那正藍旗和正白旗,二個村莊不見他有什麼宗祠家廟,倒都有關帝廟占正中的位置,做全村公共會集的地方。諸君再到北京前門外那個有名的關帝廟,一問那看廟的人,一定可以得到一件有趣的故事:“明萬曆間,宮中塑了兩個關帝偶像,叫人給他倆算命,神宗皇喜歡的那個,偏偏命不好;皇帝討厭的那個,偏偏有幾百年的煙火。皇帝發脾氣了,吩咐把自己喜歡的供在宮中,把那個討厭的送往前門外的廟裏去。哪知道,後來李闖一進宮門,便把那關帝像毀了;前門外那個關帝像到現在還有人供祀。”關羽是特殊有運氣的神,時間已有四五百年,地方遍及全國。還有運氣不好的,如介之推,除了山西以外,沒有廟;如屈原,除了湖南以外,也沒有廟。然而寒食、端午兩節,專是紀念他倆的,也帶了十足的崇拜先哲的意思,和廟祀差不多。我你若是把中國人所供祀的神,一一根究他的來曆,大抵沒有不是由人變來的。我們看他受祀範圍的廣狹,年代的久暫,和一般民眾祀他的心理,做成專篇,倒是宗教史裏很有精彩的一部分。所以可以說中國人實在沒有宗教,隻有崇德報功的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