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秦始皇以前的中國(3 / 3)

即使有戰爭,在開放的環境下,結果也遠不如東方式戰爭那樣令人絕望。

封閉的自然地理環境下形成的文化的特點是資源有限,因此鬥爭都是內鬥。中國上古時代的生存戰爭,比之世界其他很多地方要激烈和持久,因為在封閉環境下,為了捍衛自己的基本生存資源,每一方都沒有退路。

而在希臘,失敗的一方會逃往海外,很難形成征服與屈服的專製關係。“希臘文明在一定程度上與地理因素密切相關,海上文明的特點是它交通流動的方便性,不同政見者可以通過海上逃跑,獨裁專製者無法實現他對不同政見者的消滅。”因此,希臘文明流傳著“海上逃亡之門”說。所以,“希臘混合型的海上文明具有內陸文明難以追比的政治寬容性、契約共享性與文化流動性”。

所以希臘人的思維邏輯和中國人是不同的。中國人說“天無二日,民無二主”,“一國而兩君,一國不可理也。一家而兩父,一家不可理也”。人和人之間必須分出你大我小來,才能建立秩序。而古希臘人偏要出兩個太陽給我們看。比如斯巴達就設有並列的兩個國王,雅典的政權結構更為複雜,由9名執政官輪流執政。

崇尚一元與崇尚多元,從上古時期就已經成為東西文明的本質區別之一。

我們知識結構中的春秋時代是生機勃勃、絢麗多彩的,春秋時代的人們思想解放,智慧勃發,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大的學派。

可是,身處曆史當中的人的感受與我們完全不同。翻遍春秋戰國時代留下的所有文章典籍,很難見到當時的人對那個時代的讚語。相反,觸目皆是哀歎、抱怨和詛咒,說那是一個“昏亂”“殺人”“甲兵”“盜賊”“食稅”“民饑”的末世。因為在分裂狀態下,連綿不停的戰爭給普通人帶來了巨大的痛苦,動蕩的政治讓上層社會也沒有安全感。從西周滅亡那一天起,中國人迫切地呼喚,希望出現一個新的更有力的權威來取代周王朝的統治,以恢複天下秩序,讓人民重新安居樂業。

因此,中國的統一不是某一個人靈機一動的設想,它是整個中華民族共同意誌的結果。正是在這個民族集體意誌的驅動下,春秋以降,諸國之間開始了長達五百餘年的不間斷戰爭。每個國家都極力擴張自己的地盤,吞並別的國家,以實現統一天下的夢想。

即使沒有秦國,中國也不可能像歐洲那樣一直分裂下去。無論如何,統一這個大方向是不會被扭轉的,也早晚會有別的國家取代秦國的位置,完成統一的大業。當然,如果是其他國家比如楚國統一天下,中國文化的麵貌與後來也許會相當不同。

第十三章

影響深遠的周秦之變

秦國建立了中國曆史上第一個大一統王朝——秦朝,它取代了存在時間長達近800年的周朝。這就是“周秦之變”。

我們一般用秦始皇統一六國,或者秦始皇建立大一統郡縣製度來講那段曆史,用“周秦之變”這個說法的不多。

那麼我為什麼要用“周秦之變”呢?因為這四個字言簡意賅:“周”是指封建分封製度,“秦”是指大一統郡縣製度,“變”是指以秦始皇統一中國為時間節點,在此之前2000年的中國,和在此之後2000年的中國,存在本質性的不同。

到底發生了哪些方麵的變化?要講清這一點,我們可以先分析一個故事。

伍子胥是楚國人,與孔子是同時代的人,據說比孔子大8歲。他的父親和哥哥被楚國的國君楚平王給殺了,他為了報父親的仇,跑到了楚國的敵國吳國,帶領吳國的軍隊,把楚國給滅掉了。還把楚平王挖出來鞭屍。《史記·伍子胥列傳》載:“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屍,鞭之三百,然後已。”這是中國曆史上有名的複仇故事。

伍子胥在中國文化裏當然是正麵形象,他是中國曆史上著名的賢人。我們看先秦的史籍,比如《左傳》《國語》《韓非子》《呂氏春秋》《戰國策》等,提到伍子胥時,都肯定他的光輝事跡,說他是“烈丈夫”。就連楚國後來的大詩人屈原也好幾次寫詩歌頌他,還表示“浮江淮以入海兮,從子胥而自適”,要投入大海,去追隨伍子胥的靈魂。

因為我們從小聽慣了這個故事,所以習之不察,但是如果你細想一下,就會發現這個故事很奇怪。因為按照今天的價值標準,這伍子胥分明不是什麼好人:他是楚國人,父親被楚平王殺了。那是因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不光不能反抗,還要繼續為國效忠。結果他叛國投敵,把自己的祖國給滅了。這顯然是大逆不道,這伍子胥應該是“楚奸”啊!後世嶽飛的情況就很類似,嶽飛和長子嶽雲都被宋高宗殺死了,死得很冤枉。嶽飛的另外三個兒子活下來了。這三個兒子如果和伍子胥一樣,去投奔金朝,幫助金朝滅了宋朝,然後把宋高宗的墳挖了,鞭屍三百,大家會歌頌他們嗎?

那麼,為什麼伍子胥這樣一個大楚奸,在先秦會受到肯定呢?

這個故事鮮明地反映出,周秦之變之前,和周秦之變之後,中國人的生存邏輯變了,評價標準也不一樣了。

在周秦之變以前,中國社會秩序的最高原則是血緣原則:家大於國。

周代的社會是一個血緣社會,周王把自己的親人分封到各地,他的親人又在自己的小國之內,再進行層層分封。

這樣分封的結果是,周代每個人都生活在一個大家族當中,效忠於自己的家族,比效忠國家重要。所以當時人的價值標準是“父高於君”,父親比國王重要。郭店楚墓竹簡上記載,“為父絕君,不為君絕父”,意思是說,為了父親,可以不管國王,但不能為了國王不管父親。

《韓非子》中有這樣一個故事。

魯人從君戰,三戰三北。仲尼問其故,對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養也。”仲尼以為孝,舉而上之。

大意是說魯國有一個人去打仗,每次在前線都開小差,孔子就問為什麼,那個人說,我是獨生子,我如果戰死了,我父親就沒人養了啊。孔子一聽覺得這個人道德真高尚。

這個故事當然是把儒家觀念推到了極致,有點誇張,不過也確實反映了儒家思想的本質。儒家認為,血緣是至高無上的,“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而且給父親報仇,是絕對正確的,別管對方是國君還是什麼,因為“父高於君”。

秦暉先生說,這些故事說明先秦社會是以家族為單位的。提倡“父高於君”,正是為了阻止國家權力向家族內部延伸。所謂“忠孝不能兩全”是後世的觀念,先秦人是沒有這個矛盾的。

周秦之變的第一個層次,就是從小共同體變成大共同體。

什麼叫小共同體?就是老子說的“小國寡民……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帝王世紀》說,夏商之際,天下1800方國,那麼按當時的總人口來看,每個方國平均人口不過1300人。宋鎮豪在《夏商社會生活史》中根據夏商之際古城址考古資料,推測當時的平均人口是1500人。周初天下也是一千多個方國,薛湧說:“一千多個國,大體都集中於狹小的中原地區,每國的人口平均也就是幾千人。”[1]為什麼老死不相往來呢?因為各國在經濟上是自給自足的,不用往來。

“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的狀態,對今天習慣了大共同體生活的中國人來說,可能難以想象。其實,如果對比一下歐洲中世紀的莊園,也許就比較容易理解了。日耳曼民族消滅了羅馬帝國後,各地封建主關起門來過日子,中世紀莊園都是自給自足的,所有的生活用品基本上都可以自己生產,既種地打糧,也養牛養豬,還有人從事手工,當木匠或者鐵匠。也就是說,關上大門與世隔絕也沒有任何問題。莊園裏的農奴和農民是不能隨便離開莊園的。因此“每一個莊園就是一個社會。農民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跑出家鄉十裏地以外去;莊園是一個自給自足的地方,若沒有戰爭波及這裏,它與外界就幾乎沒有任何關係。當時英國布滿大大小小這樣的莊園”[2]。

周代社會也差不多是這樣。所以當時社會橫向的結構是不連貫的,可以互不往來,或者很少往來。

縱向呢?當時社會上當然有等級結構,最上麵是周天子,然後是諸侯,然後是卿,然後是士。雖然整齊有序,但是這種結構不像後來的官僚結構那樣能“一竿子插到底”。為什麼呢?因為和中世紀歐洲一樣,“主人的主人不是我的主人,附庸的附庸也不是我的附庸”。每個人隻對他的直接上級負責,不對上級的上級負責。

讀春秋戰國史料的時候,相信很多人會有一個疑問:為什麼孔子和孟子周遊列國,不停地徒勞地遊說各國的君主,卻不去見最高領導?明明他們好幾次路過周天子的領地,但就是不去朝見周天子。這是怎麼回事?

關於這個問題,有人解釋說,是因為周天子無權,諸侯有權,找他辦不成事。可是有人也有疑惑,沒權並不妨礙你去尊敬他、朝見他啊,孔子成天喊著要“尊王”,越是沒權,你越應該尊重他啊。所以明治維新的時候,有的日本學者抓住這一點,說孔子不忠於周朝。

這其實就說明了後世的人對周製的不理解。在周製中,隻有諸侯才需要效忠周天子,有朝見周天子的義務。孔子和孟子勉強隻能算卿大夫一級,他們隻需要對諸侯一級負責,輪不到他們對周天子負責。

為了理解這一點,我們再來看一個故事。齊國有一個權臣叫崔杼,他派手下去刺殺他的國君齊莊公。如果故事發生在秦代以後,崔杼這個手下的行為肯定是大逆不道的,因為任何人都是國君的臣子,但是春秋時代的人們並不這樣想。齊莊公看到崔杼的部下,說求求你,不要殺掉我啊。崔杼的部下說,對不起,我不是你的臣子,我是崔杼的臣子,我隻聽崔杼的話,“不知二命”。你要有命令,請和崔杼說,和我說不著;我隻忠於崔杼,所以必須殺掉你。秦暉先生分析說,崔杼的部下在國君麵前能如此長篇大論、振振有詞,說明這個道理是當時大家公認的:我們隻對我們的上一級負責,再上一級,我們就不用管了。

我相信,大家能從前麵幾個故事中感覺到,周代的人們是生活在一個一個小的自治社會當中的,也就是小共同體當中。

在這些小共同體中,各地諸侯大夫的權力是世襲的,不是上麵的天子或者國君賜予的,因此也不能被他們剝奪。統治者的經濟來源是自己領地的收入,而不是上一級給的工資。這說明什麼?說明他們有很大的自治權,他們的實力來自自己領地內民眾的效忠,而不是憑借上級領導的賞識。他們很在乎是否獲得本地民眾的支持,製定措施要考慮民眾的感受,剝削和壓迫必須有一定限度。

因此,在這種社會結構中,自上而下的社會控製力也是很差的。上一級的命令隻能到達自己的下一級,而無法穿透一層層的層級結構直接到達社會最底層。與此同時,小共同體社會的信息傳遞效率是很差的,周天子會了解諸侯國的一些大體情況,但很難掌握具體情況,至於諸侯國下麵各個卿大夫領地的情況,他更是完全不了解。他想知道全天下一共有多少人口,直接從老百姓那裏收稅,是很難的,甚至是不可能的。換句話說,這樣的社會,汲取能力很有限。

因此,這種小共同體的結構顯然不利於國家集權,也不利於國家汲取社會資源,統一指揮來辦大事。

所以周製的社會結構就像是大船中有一個又一個的隔水艙,雖然同處一條大船,但這些隔水艙彼此是相對獨立的。周秦之變的內容,就是國家權力打破層層限製,把小隔水艙全部打通,把一個個小共同體連接成了一個大共同體。

首先,各國諸侯國不存在了,貴族階層被整體消滅了,六國貴族活下來的都被遷到了首都,不再有封地了。原來的封地全部變成郡縣,由皇帝派地方官管理。地方官治理的邏輯和世襲貴族是不一樣的,他們的權力和地位完全來自皇帝,所以他們唯皇帝之命是聽,不在乎被他們統治的老百姓對他們怎麼看,因為他們是“流官”,幹幾年就走。皇帝的命令因此很容易直接貫徹到社會最底層,想要收多少稅,馬上就能收上來;想要調動多少人修長城,馬上就能調動起來,不必管百姓的死活。所以,秦朝和漢朝出現了許多“酷吏”。

接下來,秦始皇又對民間的家族製度動手:貴族雖然沒有了,但是血緣家族仍然是有效的民間組織形式,人們如果忠於家族,就會妨礙他忠於國家。儒家認為,孝子就是忠臣,所以求忠臣於孝子之門。而法家的邏輯完全相反,韓非子認為,“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我們不要孝子,隻要忠臣,因為孝子隻重視他爹,不能盡忠國家。

所以秦代和漢代都鼓勵老百姓分家,甚至強迫老百姓分家。規定“不得族居”,“民有二男不分異者倍其賦”,“父子兄弟同室共息者為禁”,就是說姓一個姓的不能住在一個地方,家裏有兩個成年男人就必須分成兩家,父子或者兄弟倆不能住在同一個房間。這樣做的目的當然就是強製解散大家庭,把一夫一婦的個體家庭作為最基本的社會細胞。這樣民眾就原子化了,變成由最高統治者直接控製的“編戶齊民”。

有人會疑惑,說分家,老百姓就會老老實實分家嗎?說打散血緣紐帶,就真的能打散嗎?一個社會的傳統是很難一下子改變的,官方的命令在社會上不一定能真的執行。

但是大量的學術研究成果證明,秦漢三國時代還真做到了這一點,通過強有力的權力高壓實現了基層社會原子化——秦簡漢簡中有很多證據。

秦暉先生著重研究了20世紀末發現的長沙走馬樓吳簡,他發現在三國時代,長沙一帶所有自然村的姓氏極度分散。分散到什麼程度呢?一個村子如果有40戶人家,那麼,這40家至少包含20個姓氏。有一個姓氏在這一帶共有70戶,結果分散在70個村子裏,每村隻有一戶。這顯然是政府強迫原來的家族分家,把他們均勻地遷徙的結果,目的是徹底打散家族紐帶。秦暉說,這是“極端的多姓雜居狀態”,“其雜居的程度已經達到顯得不自然的程度,令人懷疑是否有人為的‘不許族居’政策的結果”。[3]

我們知道,三國時代是世家大族與皇權分庭抗禮的時期,然而在皇權能控製的直接區域,宗族仍然被打散得如此徹底,更何況在秦朝和漢初。

這還不是一個地方的偶然現象。秦暉先生考察了上至秦漢,下到唐宋,包括湖南(長沙一帶)、湖北(江陵一帶)、四川(成都平原)、中原(洛陽一帶)、河西走廊(張掖—敦煌一線)等地的曆史資料,他發現,從內地到邊疆,黃河流域到長江流域,全都是非宗族化的鄉村,沒有任何一例聚族而居的。這說明秦製為了打散家族的控製,花了很大的力氣。有人說,不對,我們南方的很多村子隻有一個姓。這個基本都是宋代之後宗族複興的結果。[4]

所以,在周秦之變後,小共同體社會變成了大共同體社會,導致中國人的生存邏輯發生改變。秦始皇統一中國之後,社會價值就從“父高於君”,變成了“君高於父”,人們要忠於國家,而不是忠於自己的家族。民眾在日常生活中遵循心裏不能有其他,隻能有君主的新準則,就是所謂的“官無私論,士無私議,民無私說,皆虛其匈以聽於上”。舉國上下,皆以君主之是非為是非,以君主的利益為利益。

所以在秦代之後,中國人開始推崇另一種價值,叫“舍小家顧大家”,叫“大義滅親”,叫“忠孝不能兩全”。不管皇帝怎麼對待自己的臣民,臣民都不能反抗——所以嶽飛的兒子也就不能去投奔金國了。

那麼這一切,包括建立一個高效嚴密的官僚體係,包括把血緣組織打散,有什麼目的呢?顯然是為了提高國家的動員能力和汲取能力。這樣,“2000萬人口的秦朝,可以調40萬勞動力去修長城,70萬人去修始皇陵,70萬人去修阿房宮,50萬人戍五嶺……這是宗法時代的周天子絕對不敢設想的”[5]。

所以,小共同體和大共同體的區別,或者說周秦之變的主要內容,就是政治組織形式變了,國家的汲取能力大大提高了。

[1]薛湧:《從中國文化的失敗看孔子的價值》,《隨筆》,2008年第1期。

[2]郭俊岩:《中世紀西歐農民的日常活動與貧困化之探討》,《台東師院學報》1988年第10期。

[3]秦暉:《傳統十論》,東方出版社,2014,第12頁。

[4]秦暉:《傳統十論》,東方出版社,2014。

[5]秦暉:《傳統十論》,東方出版社,2014,第149頁。

第十四章

孔子為什麼經常夢到周公

周秦之變的第二個變化,是人際關係和人的道德水平的變化。

周製是一個小共同體時代,當時的封國並不大,也就幾千人或幾萬人,裏麵再分封,每個人具體生活的小社會可能就幾百人,就像今天一個大村子那樣的規模。

這樣的社會,誠信度往往比較高。為什麼呢?用秦暉先生的話來說,從“經濟人的理性”角度來考慮,在這樣的社會裏,人與人之間都有或遠或近的親戚關係,都“知根知底”。所有人都要長期地、反複地打交道,也就是所謂的“反複博弈”。人們當然不會選擇一錘子買賣,而是會將“誠信”作為處世的基本原則。

這一點我很容易理解,因為我小時候生活在農村。和城裏相比,那時候的農村人情味非常濃厚。一個人去另一家串門兒,如果遇到飯點兒,可以自然地上炕一起吃飯。誰家園子裏的豆角、黃瓜成熟了,也會很自然地送給旁邊結得比較晚的鄰居,大家從來不認為這需要客氣。那時候我母親在山村裏做小學老師,是“吃國庫糧”的,沒有菜地,我家門口早上經常會收到一籃子新鮮蔬菜,很多時候根本不知道是誰送的。在這樣的農村社會中,一個人“人性”好壞,也就是口碑怎麼樣,決定了他的地位和前途。而且農村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誰輩分大,誰就可以坐到炕頭,誰就有話語權。甚至直到今天,那些外出打工的人不管在外麵發了多少財,回到村子裏,還是會露出淳厚的笑臉,見了長輩仍然要畢恭畢敬。

所謂小共同體,其實就是這樣一個大村莊,民風自然很淳樸。所以儒家才得出了“人之初,性本善”的結論。

而變成了一個大共同體後,中國就從血緣社會變成了“陌生人社會”。陌生人社會裏,人和人之間都是一次性博弈,就是“一錘子買賣”。舉個例子,開在小巷深處的小飯店的飯菜通常很可口,因為來吃的都是老主顧;但是火車站邊上的飯店就差勁多了,因為來吃的都是流動人口。因此在陌生人社會裏,人和人之間的欺詐行為越來越多,甚至親人之間也很冷漠。所以秦代建立之後,中國社會原有的那種脈脈溫情就逐漸消失了,變成了一個越來越冷冰冰的社會。賈誼說秦人“家富子壯則出分,家貧子壯則出贅,借父耰鉏,慮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誶語”,意思是秦人分完了家,兒子到爹家借個鋤頭,當爹的都不願意;母親到兒子這兒拿個掃帚用,兒媳婦叉著腰就破口大罵。整個社會風氣為之一變。

在這裏,我們有必要回頭再講講儒家。

孔子是古今中外最為特殊的一個思想家。為什麼這麼說呢?

孔子沒有留下自己的著作。老子、墨子、韓非子,他們都各寫了一本書。隻有孔子一個字也沒寫過。《論語》不是他寫的,是他的弟子們寫的。為什麼呢?是因為他文筆不好,怕露怯嗎?不是。因為他的主張就是全麵回到過去,因此不需要創新。

西周之時,並沒有“儒家”這個詞。為什麼呢?因為儒家所主張的,其實在那個時代就是西周社會活生生的現實,是習以為常的具體生活。到了春秋戰國時期,西周的生活方式已經開始被拋棄,這時才出現了儒家。儒家其實沒有“學說”,它提倡的就是全麵複古,恢複西周的一切。也因此,後世曆代儒生的最高政治理想也是回到“三代”,說白了其實就是回到西周。

所以孔子說他“述而不作”。儒家已經有了係統化的經典,周代傳下來“五經”,因此不需要他勞神再去寫作。他需要做的,就是整理和傳授而已。

所以,孔子並沒有創新,他風塵仆仆到處遊說,是希望當權者能按他的意圖來“從周”;他廣收門徒,四處講學,也是為讓更多的人能傳承“周公之道”,散播更多的文化火種。所以,儒家這一學派真正的始祖並不是孔子,而是周公。孔子自己也說,周公就是他心目中神一樣的存在,他經常夢到周公。[1]所以漢代儒生堅持認為,儒門的宗主是周公,周公才是“先聖”,是開創者。孔子不過是“先師”,是傳授者。[2]這個想法孔子如果得知,肯定會舉雙手讚同。

孔子為什麼要回到過去呢?主要是他非常反感春秋戰國的時代變化,反感人心不古。

雖然孔子活著的時候,秦國還沒有統一天下,但是隨著各國間的戰爭日趨激烈,周秦之變的趨勢已經很明顯了,中國的血緣社會正在崩潰的過程中,孔子對“巧言令色”“人心不古”“禮壞樂崩”“世風日下”這些“陌生人社會”的苗頭非常敏感和痛心。薛湧說:“從我們兩千多年後的人的角度看,在這方麵,孔子可以說是最早看到專製將腐蝕了社會的基本道德規範的先知。”[3]

所以孔子不光主張文化上要回到過去,連政治結構也要全麵回歸小共同體時代,要“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恢複到周初那個一千七百多個小國並立的狀態。這就和老子的主張不謀而合了。孔子和老子都喜歡小國寡民的狀態,道理很簡單:隻有幾千人口的小國,才能形成一個“熟人社會”,才能像一個大家庭,才能讓“民德歸厚”。

孔子反對社會變化的第二個原因,是反對國家組織能力和汲取能力的提高,對民眾的壓迫加重。

《禮記·檀弓》記載了一個故事——也許不是史實,但是很傳神地說明了那個時代的氣氛:

孔子過泰山側,有婦人哭於墓者而哀。夫子式而聽之。使子路問之,曰:“子之哭也,壹似重有憂者。”而曰:“然。昔者吾舅死於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為不去也?”曰:“無苛政。”夫子曰:“小子識之!苛政猛於虎也!”

孔子經過泰山腳下,見到一位婦人在新墳前哀哀慟哭。孔子停下了車,詢問是怎麼回事。婦人說:“我是在哭三個人。我的公公、丈夫和兒子都先後被老虎吃掉了。”孔子很吃驚:“虎患如此嚴重,為什麼你們不離開這個地方呢?”婦人說:“因為這裏雖然有老虎,卻沒有嚴酷的政治剝削啊!”

孔子聽罷,發出了那句著名的感歎:嚴酷的政治比老虎還要凶猛!

這隻老虎,就是越來越集權的國家。孔子雖然未見到商鞅變法,但是他經曆了春秋戰國之際的第一次改革,也就是魯國的“初稅畝”。

周室既衰,暴君汙吏慢其經界,徭役橫作,政令不信,上下相詐,公田不治。故魯宣公“初稅畝”,《春秋》譏焉。(《漢書·卷二十四·食貨誌第四上》)

“初稅畝”是國家增強稅收能力的一種改革。孔子對這種社會變化的趨勢非常敏感,明確表示反對。

麵對“集權國家”這隻新出現的老虎,法家和儒家的態度是完全相反的。儒家想倒推曆史的車輪,回到過去,消滅這隻老虎;法家卻主張前進,主張更快地推動曆史的車輪,讓這隻老虎越來越凶猛。

那麼,我們反觀曆史的發展,孔子的主張顯然是脫離現實、不可能實現的。人類社會從小共同體社會進入大共同體社會,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中央集權國家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必然。

秦王朝統一了度量衡,為建立全國性統一市場奠定了基礎;廢除了封建等級製,讓社會流動性大大增強,平民從底層向上奮鬥比以前容易多了。特別是終結了各國混戰,天下大部分地區歸複和平。這些都有利於大範圍內的物資和信息交流,在全世界遙遙領先。歐洲一千多年後才結束了封建製,建立統一民族國家。而日本則直到明治維新後,才做到這幾點。

王夫之因而說:“郡縣之製,垂二千年而弗能改矣,合古今上下皆安之,勢之所趨,豈非理而能然哉?”“封建毀而選舉行……勢相激而理隨以易,意者其天乎。”郡縣製比封建製有很多優勢,因此,它取代封建製,可以說是一種天意。

而且,儒學主張血緣關係解決一切社會問題,這也是一個過於簡單化的方案——這在小共同體時代也許可以實現,到大共同體階段顯然就不行了。所以現在新儒學認為儒學包治百病,甚至認為“21世紀就是儒家的世紀”,我是不敢相信的。

但是,孔子的思想在今天也仍然有一定啟發作用。

是的,中國社會早晚要走出血緣紐帶,要走向大共同體,但是大共同體是否一定要采取秦國的方式?是否必然與小共同體不兼容?不見得。

在西方文化中,小共同體的傳統一直很深。且不說希臘城邦是自治的,羅馬帝國結構中也保留了大量自治成分,歐洲中世紀的莊園也是小共同體,有自己的法庭,能解決自己的內部問題。中世紀後期出現的自治城市,更是現代西方民主的重要起源。

這造成了西歐近代大共同體即集權國家和中國式中央集權的不同:歐洲集權國家是在議會、自治城市、行會等多種社會力量發育起來之後出現的,因此君主的專製權力是有限的,君主權力不僅受法律、議會的製約,也受到各社會階層、利益團體的限製。因此,雖然現在的西方國家都是大共同體,但是它們都保留了很多自治傳統。比如今天美國社會超過一半的公共事務是由民眾自我管理完成的,美國人今天仍然認為,“一切政治都是地方政治”。

因此阿夫納·格雷夫(Avner Greif)在討論西方文明成功的原因時,提出了一個基本的製度因子:西方人一直沒有失去自治能力。當小共同體能夠在現代國家的結構中保存自己的自立性和創造性時,就能促進社會的繁榮和國家的興盛。如果這種小共同體過早地被國家權力整合,社會的基本動力就消解了。因為“文明的動力歸根結底來自社會基層。當一個社會活躍著無數自治群體,每個人都參與社區事務的時候,這個社會才是健康的。當一個社會把所有權力都由高高在上的政府壟斷,這個社會注定會失去活力”。

中國的“國家鞏固發生在社會其他力量建製化地組織起來以前”,因此君權得不到有效的約束。周秦之變後,中國社會原有的那些小自治體和小共同體被消滅了,完全被官僚體係取代。正如同法國曆史學家托克維爾在《舊製度與大革命》中描寫法國專製王權時期一樣,“中央集權下官僚機構的行政活動取代了地方民眾的公共生活”,社會因此沙漠化。事實證明,這不利於一種文明和一個社會持續保持活力。

今天的中國當然不可能通過“反向的周秦之變”重新走回周製,走回小國寡民。但是,儒家反對權力過度擴張,強調家族自治,對我們今天思考如何治理社會還是有啟發意義的。事實上,後來的大儒顧炎武就提出以宗族力量來限製皇權,“無強宗是以無立國”,沒有強大的宗族就沒法立國。他說唐代“貴士族而厚門蔭,蓋知封建之不可複,而寓其意於士大夫,以自衛於一旦倉皇之際”,唐代的君主雖然知道不能恢複封建製,但是還是保留了魏晉時再度發展起來的大家族製度,這樣的話,天下蒼黃之時,大家族可以用自己的力量自保。雖然他對唐史的這種解讀不見得正確,但這正是儒家精神一以貫之的體現。

[1]《論語·述而》:“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複夢見周公!”

[2]漢代儒生並不把《論語》當成經典,隻當成普通讀物。

[3]薛湧:《學而時習之》,新星出版社,2007,第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