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秦漢與羅馬(2 / 3)

韓非子提醒秦王,不要相信任何人,任何人都是陰險、自私而貪婪的。秦王也確實貫徹了韓非子的思想,懷疑韓非子來到秦國是一個陰謀,因此把他投入監獄,後來韓非子被李斯毒死,也自然是“死得其所”。

那麼,誰從法家製度中受益了呢?秦國百姓受益了嗎?並沒有。

為了統一天下,秦國百姓付出了血和汗的代價。在秦國還沒有統一天下時,秦國百姓獨自承受過度的壓榨,或被驅往戰場,或被束縛在土地上拚命勞作。在繁重的賦役壓迫下,在連坐和告奸之法的約束下,秦國百姓手足無措,“秦人不聊生,相與哭孝公”。

在秦國兼並天下的過程中,各國百姓對秦國的這套統治製度非常恐懼。《史記·秦本紀》裏有記載:“(秦昭王)四十七年,秦攻韓上黨,上黨降趙。”秦國進攻韓國的上黨,上黨守不住了,不向秦國投降,反而投降了趙國。為什麼呢?韓國的使者說:“其吏民皆安為趙,不欲為秦。有城市邑十七,願再拜入之趙,財王所以賜吏民。”也就是說,百姓不願意被秦國統治,願意被趙國統治,因為趙國的統治方式不那麼虎狼。

然而,在秦國的強大武力麵前,天下人逃無所逃。原來的六國,統治是比較寬鬆的,法律不那麼嚴,稅收也不那麼重,老百姓的生活自由度比較高。統一之後,稅率一下子提高了好幾倍,戶籍製度也一下子變嚴了,想逃避賦稅根本不可能。稍一反抗抱怨,嚴刑峻法、告奸連坐都跟著來了。因此“百姓愁苦”,生活狀態發生了巨大改變。《鹽鐵論》裏說:“秦有收帑之法,趙高以峻文決罪於內,百官以峭法斷割於外,死者相枕席,刑者相望,百姓側目重足,不寒而栗。”百姓幾乎一舉手,一投足,就會觸犯法網,隻能側目重足,活得膽戰心驚。

所以秦末起義的時候,人們紛紛大喊天下“苦秦久矣!”劉邦占領秦人故地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廢除商鞅之法。

(劉邦)召諸縣父老豪傑曰:“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誹謗者族,偶語者棄市。吾與諸侯約,先入關者王之,吾當王關中。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餘悉除去秦法。”(《史記·高祖本紀》)

結果“秦人大喜……唯恐沛公不為秦王”。

所以,包括秦人在內的各國人,在秦製下吃盡了苦頭。

所以看來,似乎隻有秦國的王族從這個製度中受益了。然而,雖然秦始皇風光一時,但是他的子孫後代沒有一個有好下場:他的長子扶蘇被矯旨自殺。秦二世即位後,在鹹陽殺死公子12人,在杜縣車裂公主10人。繼位的秦二世最後也被迫自殺。幫助他謀得皇位的李斯被處以極刑,趙高後被扶蘇之子子嬰誅殺,子嬰又被項羽誅殺。在秦朝滅亡後,秦王族子孫盡滅,就是說,秦始皇的所有子孫後代,都被殺光了。

所以鮑鵬山解讀商鞅的《商君書》稱商鞅變法的結果是所有的人都輸了。為什麼呢?因為他“不在乎人民的幸福,隻追求國家的強大”[1]。結果是沒有任何人從這個製度中受益。

因此,秦始皇確立的這個大一統郡縣製度,雖然設計得很周密,但還是有很多致命的缺陷。

那麼,秦末農民大起義推翻了秦朝,中國人是不是有機會重新選擇,拒絕秦製,走其他的道路呢?

沒有這個可能。在傳統時代,秦始皇在中國曆史上一直是一個負麵角色,一直被罵為暴君,但是他發明的皇帝製度,卻得到了後世一致的堅決擁護,所謂“百代皆行秦政製,萬年鹹用始皇心”。

漢代皇帝雖然無一不咒罵批評秦始皇,卻沒有一個人提出要廢除皇帝製度。因為皇帝製度帶給統治者的眼前利益太巨大了。他們隻是認為這一製度有缺陷,需要重大升級。

要升級,首先要判斷是哪個部分出了問題。漢代君臣經過會診後認為,秦代失敗,主要原因有兩個。一個是汲取過度,興奮起來刹不住閘。所以要為這一絞肉機安上暫停按鈕,為這個高速列車裝上刹車裝置。另一個原因是思想文化建設出了問題。秦朝沒有成功地建立起一個有說服力的信仰和價值係統。法家的那套東西,本身是隻能做不能說的,公開依靠法家,就把自己的統治秘訣暴露給了天下。所以要在意識形態上進行偽裝。

所以漢代初年遵奉黃老之術,也就是“無為而治”。要大幅度地降低稅賦率,從收一半,到“十五賦一”,就是從50%降到約6%,景帝時又改成三十稅一,與民休息。同時改革法律,廢除很多殘酷的刑罰,不能動不動就把人關進監獄,砍手砍腳。這個相信大家都很熟悉了,文景時期是黃老之治的典型,皇帝居然穿草鞋上朝,後世稱之為“文景之治”。這是漢代吸取秦代教訓,做出的第一個反應。

第二個反應,是拋棄法家理論作為指導思想,“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把儒家學說作為大漢帝國的門麵工程,讓老百姓相信,皇帝是為他們服務的。讓儒術成為帝國所有知識分子的信仰係統,在思想上完成真正的統一。這是一個比“無為而治”影響更深遠的舉措。

“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這個事,值得我們細說。

為什麼呢?因為漢武帝這個人,看起來並不像個喜歡儒家思想的人,而更像是秦始皇再世。

漢武帝是一個性格非常強悍、非常想大有作為的皇帝。他的性格、做事的方式,都酷似秦始皇。他在統治期內,也是拚命地搞財政擴張,千方百計汲取更多的財政收入,然後“做大事”:東並朝鮮,南吞百越,西征大宛,北破匈奴,同時還興修起數十座雄偉的宮殿和自己的豪華陵墓,不斷搞聲勢浩大的巡遊。最後搞得老百姓承擔不了這樣大的壓力,各地開始造反,西漢差一點兒亡在他手裏。

這樣一個人,當然不會繼續用黃老之術來作為指導思想。黃老無為,而他是“大有為”。但是也沒法繼續用法家思想,因為法家思想已經臭名昭著。

那麼怎麼辦呢?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漢武帝召集全國著名學者到長安開會,討論帝國的思想文化建設問題,到底應該把什麼確立為大漢帝國的指導思想呢?

有一個叫董仲舒的人建議說,不如“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這個建議,其實和漢武帝的性格並不那麼合拍。儒家和法家不一樣。儒家並不是一個馴服的學派。它是頭上長角身上帶刺的。法家是拍馬屁的能手,“法今王”,誰在位,我就擁護誰。儒家是“法先王”,批評在位的君主。所以法家是沒骨頭的,儒家是有骨頭的。

儒家首創“民貴君輕”之論,認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甚至說出“君視臣如草芥,臣視君如寇仇”這樣在兩千多年後的今天聽起來仍然很大膽的話。儒家公開主張稱,如果皇帝不仁,臣子可以推翻他。

所以直到漢武帝的父親漢景帝在位的時候,還有一些儒生堅持“推翻暴君有理”的湯武革命思想。《史記》記載,有一個儒生叫轅固生,在漢景帝麵前和黃老學派的黃生爭論一個問題:商湯推翻夏桀到底是什麼性質。到底是正義的革命事業,還是以下犯上的大逆不道呢?轅固生說,商湯推翻夏桀是合理的,為什麼呢?民心就是天命。夏桀胡作非為,失去了民心,就應該被得民心的人推翻,這是天經地義的。

而黃生卻說:“冠雖敝,必加於首。履雖新,必關於足。”帽子即使舊了,也要戴在頭上,鞋子不管多新,也隻能穿在腳下。“桀紂雖失道,然君上也。湯武雖聖,臣下也。”臣子推翻君主,這就相當於把鞋子戴在頭上。君主不管有什麼過錯,都不能推翻。而且隻有臣錯而無君錯,君主有過錯,臣子應該勸諫,你不能有效地勸諫天子,反而把他殺了,你就是大逆不道,是篡弑,這沒啥說的。

轅固生一聽,說了這樣一句話:“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意思是那按你這麼說,咱們高皇帝劉邦推翻秦朝的皇帝,是大逆不道了?

這樣一來,黃生張口結舌,不敢回答了。漢景帝是個老好人,隻好出來打圓場,他說:“食肉不食馬肝,不為不知味。言學者無言湯武受命,不為愚。”吃肉不吃有毒素的馬肝,並不說明你不是美食家。學術不研究湯武受命這一段,也不說明你就不是學者。

意思就是要把這個問題掛起來,不爭論。“是後學者莫敢明‘受命’‘放殺’者”,以後這個問題就被列為學術禁區,不能研究了。

從這一段記載我們能看出,儒家那種從道不從君的勁頭,是讓統治者感覺很不舒服的。換句話說,儒家學說和大一統專製本身,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2]

那麼,漢武帝怎麼會決定獨尊儒術呢?

因為漢武帝獨尊的儒術,和儒家的本來麵貌已經不一樣了。為漢武帝所用的儒家,實際上是法家化了的儒家,外表是儒家,骨子裏是法家。

這是怎麼回事呢?這是因為董仲舒對儒家思想進行了一番偷天換日的根本改造,讓儒家思想變得和以前有了很大差別。

怎麼改造的呢?我們先來看一個詞,叫作“三綱五常”。我們後世一提起儒家,就經常會想起這個詞,因此很多人都認為這“三綱”是儒家提出來的。

但是事實上,這是法家的的東西而不是儒家的。“三綱”,最早是法家的說法。韓非子說過:“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此天下之常道也。”大臣在君主麵前,兒子在父親麵前,妻子在丈夫麵前,都隻能馴服,不能反抗。

這顯然是和儒家思想完全相反的。儒家是強調權責對應的。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說君首先要像一個君,臣才能像一個臣;父首先要像個父,子才能像個子。所以“君使臣”和“臣侍君”都要各按“禮”而為。這種原則,多少有點契約的意味。

因此,儒家是反對法家這種單向的三綱的。

那麼,為什麼後來三綱成了儒家思想的代表性詞彙呢?

主要是董仲舒的“點金成石”,把孔孟之道和韓非子的思想巧妙地嫁接在了一起。

董仲舒對儒學的改造,優點是保留了儒家以天命恐嚇君主的理論,而且發展出一套裝神弄鬼的讖緯之學,就是通過種種迷信,什麼“占星”“望氣”之類,來分析“上天”的想法,判斷上天對皇帝滿意不滿意。如果地震了、天災了,皇帝就要反省了,是不是自己哪點做得不對?就得洗個澡,靜坐,反思自己。

也就是說,董仲舒要求皇帝要重視天命,通過“上天示警”讓皇帝有所約束,不要胡作非為,否則就可能亡國。這就在一定程度上保存了周代文化的核心成果。

但是與此同時,董仲舒又和韓非子一樣,把皇帝推到了至高無上的絕對化地位,甚至他在有些方麵說得比韓非子還要過格。

為了強化皇帝的地位,他不惜穿鑿附會,尋找神學上的根據。他說:“古之造文者,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三畫者,天、地與人也,而連其中者,通其道也。”王是三橫一豎,三橫,代表天、地、人,一豎,代表貫通。皇權是貫通天地的。他說,皇帝是整個國家的心髒,“海內之心懸於天子”,臣民與皇帝的關係,就像四肢與“心”的關係一樣:“心之所好,體必安之;君之所好,民必從之。”(《春秋繁露》)心在想什麼,四肢就要想辦法來滿足心的需求;皇帝喜歡什麼,百姓就要順他的意。

所以天下臣民必須無條件地服從皇帝:“民之從主也,如草木之應四時也。”臣民要無條件順從君主,“體不可以不順,臣不可以不忠”。(《春秋繁露》)這些話比韓非子說得還要到位,皇帝聽起來當然會感覺很舒服,因此,董仲舒明確提出了“三綱說”:君可以不君,臣不可以不臣;父可以不父,子不可以不子;皇帝夫可以不夫,婦不可以不婦。由此,權利變成了單向的、絕對的。

董仲舒還繼承了韓非子的法、術、勢思想,強調一定要大樹特樹皇帝的權威。《春秋繁露》說:“君之所以為君者,威也。……威分則失權。”董仲舒所謂的“威”即是韓非所說的“勢”,都是指帝王獨斷專行的權威。一定要強化皇帝權威,同時還要愚民。法家一直是主張愚民的。董仲舒也說,民的意思就是“瞑”,就是愚昧無知的意思,因此“可使守事從上而已”,隻能老老實實地聽上級的命令。

所以梁漱溟曾經說,董仲舒的這套改革,“把生動的理性、活潑的情理僵化了,使得忠孝貞節泥於形式,浸失原意,變成統治權威的工具,那就成了毒品而害人。三綱五常所以被詛咒為吃人禮教,要即在此”[3]。

漢武帝獨尊儒術,一方麵,讓皇權獲得了仁義道德的外衣,比以前冠冕堂皇多了,對皇權進行了一定程度的約束。但是另一方麵,卻並不妨礙皇權的實際運作。

我們用蓋房子來打比方,如果說秦始皇是澆築起了房屋的骨架,奠定了專製製度的基礎,那麼漢武帝則抓意識形態建設,用儒家思想對房屋進行了裝修:房子一裝修,就好看多了。

但是,這個房子的本質結構並沒有變。《漢書·元帝紀》記載,漢元帝做太子時,看到父親漢宣帝經常用嚴刑峻法,就勸父親,咱們的老祖宗不是告訴咱們要以儒治國嗎?您怎麼忘了?漢宣帝勃然變色,告訴他說:“漢家自有製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

意思是說,你小子懂什麼?我們漢王朝的統治秘訣就是“霸王道雜之”,表麵上是孔子的王道,實際上是秦始皇的霸道。

所以到了漢代,大一統專製製度才變得“剛柔相濟”,初步成熟。這也是漢代統治比較長久的重要原因。因此形成了中華帝國的第一階段——秦漢帝國。以後中國政治發展的主要邏輯,就是外儒內法:外表越來越儒家,本質卻越來越法家。

[1]鮑鵬山:《〈商君書〉:秦王朝專製政治的黑暗心髒》,《中國青年報》2016年12月29日第5版。

[2]儒家所極力反對的,是法家擴大君權的做法,儒家是主張貴族政治而反對官僚政治的,強調對君權的限製。所以儒家主張行王道,也就是長者政治。反對霸道,也就是反對強者政治。(參見秦暉《重新認識儒家》)

[3]梁漱溟:《梁漱溟全集》,山東人民出版社,2005,第313頁。

第十七章

秦漢與羅馬的神奇聯係

曆史學家通常把中華帝國分成幾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秦漢帝國,所謂第一帝國。第二個階段是隋唐宋帝國,所謂第二帝國。第三個階段是元明清帝國,所謂第三帝國。

長久以來,人們熱衷於比較秦漢帝國和羅馬帝國。這是曆史學界一個比較熱門的話題,出了很多書和論文。

為什麼呢?因為這是當時世界上“唯二”的兩個大帝國,他們之間存在著一種非常奇妙的共鳴。

從空間上看,這兩大帝國分處歐亞大陸的兩端,一個在東頭,一個在西頭。從時間上看,兩大帝國的誕生大體同時,當然,我們說“誕生”,是指帝國最初源頭的誕生。秦漢帝國的誕生,是指秦國這個諸侯國的出現。羅馬帝國的誕生,是指羅馬城邦的出現。秦國是什麼時候誕生的呢?是公元前750年,秦通過戰爭占據了周平王口頭封給它的土地,正式成為一個邦國。3年之後,羅馬城奠基。也就是說,這兩大帝國的出生時間隻差了3年。

接下來,這兩大帝國都經曆了幾百年的時間,才最終完成了統一。秦國用了500多年,從一個小小的邦國,變成了吞並六國的統一大帝國,而羅馬用了700多年的時間,從一個城邦,變成橫跨歐亞非三大洲的大帝國。

兩個帝國的壽命也差不太多。從秦始皇統一天下(前221年),到東漢滅亡(220年),一共是441年。而從公元前27年奧古斯都成為皇帝,羅馬由共和國轉為帝國,到西羅馬帝國崩潰的476年,羅馬帝國總共存在了503年。兩大帝國的壽命隻差了幾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