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兩人生前曾經多麼熟悉,死後仍然會變得很陌生。
第一眼看見王亞楠的臉,章桐竟然會認不出來。不隻是好幾年沒有見到的緣故,更主要的是王亞楠變得憔悴了許多,雖然已經用水衝洗幹淨了,但是臉色依舊發青。
複勘工作相對比較簡單。屍體是做過屍檢的,所以章桐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對比屍檢報告,按照標準屍檢程序再進行一遍,屍表檢查完結後,拆開Y形縫合線,然後做體內相應的複查,胸腔內的所有器官都已經打包後重新被塞了回去,逐一再次拿出稱重和檢驗更需要檢驗者時刻保持冷靜的頭腦。
淩晨的解剖室裏安靜得都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章桐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中去。她相信自己肯定會找到王亞楠要告訴她的“真相”。所以自己必須拋開一切雜念,冷靜麵對問題。
“屍檢報告上寫的死者的死因是溺水,是嗎?”章桐頭也不抬地問道。
李曉偉點頭:“是的,發現她的時候,就在遊泳池裏,那天因為天氣很熱,遊泳的人很多,水也並不很深,所以當時沒有人意識到發生事故。而死者是站在遊泳池的排水口附近的,發現的時候,她身體向下俯臥,右手卡在水槽裏,拔出來的時候,右手被切斷了,是典型的離斷傷。所以屍檢報告上的結論是意外事故,但是上麵打了個小問號。”
“後來清理排水口的時候有沒有發現斷肢?”
李曉偉搖搖頭:“上麵沒有備注說找到殘肢。”
章桐抬頭看著他:“不可能就這麼消失得無影無蹤的。”
李曉偉沒有吱聲。
鋒利的解剖刀繼續向下割去,因為是遊泳池溺水身亡,所以並沒有做進一步的解剖,子宮當然也就沒有動。
“我以前接觸過一個案子,遊泳池溺水身亡,是個7歲的女孩,死因是腿部抽筋跌落遊泳池,加上她本身有先天性的心髒病,沒有得到及時救治,在大約僅1米深的遊泳池裏被活活淹死了。當時的情況和亞楠在泳池裏的情況差不多,被發現時,死者也是卡在了出水口附近,因為孩子體形瘦小,而出水口的保護網又正好鬆脫了,結果導致孩子下半身被活活卡在裏麵,最後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她完整地拽了出來。各個地方的遊泳池入水口和出水口都不是統一標準的,但是像亞楠這樣的離斷傷,確實沒有聽說過。”章桐看著那空空的斷掌根部,長歎一聲。
“確定是銳器切斷的嗎?”李曉偉問。
章桐點點頭:“沒錯,斷掌傷口周圍非常齊整。我隻知道出水口那邊有個閥門,平常不出水的時候會關閉,閥門是不鏽鋼的,會不會是正好卡在閥門裏了?案發時,正好是泳池對遊客開放的時候,那個閥門為什麼會打開再關上?如果是在那個時候打開的話,那股水的吸引力是非常可怕的。”
“難道說真的是一場事故?”李曉偉緊鎖雙眉。
“亞楠的身體素質非常好,反應也很靈敏,即使懷孕了,我想她的反應速度也不會下降到那種程度,你說對不對?”章桐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在工作台托盤裏換了一把鉤狀探針,然後對打開的腹腔進行處理。
房間裏的氣氛突然變得有些緊張。
“她的子宮壁變軟,宮頸變厚,並且子宮整體有增大跡象。可以看出她確實懷孕了,並且時間在8~12周之間,胚胎也已經開始發育。”說著,章桐小心翼翼地把胚胎放到旁邊的托盤裏,“胎兒長約40毫米,體重在10克左右,眼皮開始黏合在一起,手腳清晰可見,肘部可以彎曲,可以很明顯觀察到胎兒的心髒……”話音未落,淚水無聲地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怎麼了?”
章桐搖搖頭,沒有說話。
早晨,一縷金色的陽光慢慢地穿過雲層,照射在雙龍峪警局的紅樓上,從上到下,逐漸籠罩了整座大樓。深秋的雙龍峪雖然冷得刺骨,但是空氣清新,章桐突然明白了王亞楠會這麼願意待在雙龍峪的另外一個重要原因。
她更喜歡自由自在,而這裏有著安平從未有過的碧藍的天空,相比之下安平的冬季總是灰蒙蒙的。
“你說什麼?王姐懷孕了?”不出章桐所料,方明的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她最近半年有男朋友嗎?正在相處的男朋友?”章桐問。
方明皺眉想了想,果斷搖搖頭:“沒有,她一直都是一個人,住的也是單人宿舍。”
一邊的李曉偉突然問道:“那她最後處理的一起案子是哪個,你還記得嗎?”
“是一起很小的虐殺流浪狗流浪貓的事件,發生在北西區,那裏是老居民區的聚集地,所以治安本身就不是很好。時間是四個多月前了吧,一直都沒有結果,本來這案子不屬於我們刑警隊處理,但是因為一方麵在老百姓中影響實在太壞,另一方麵,派出所那裏也一直毫無頭緒,甚至有些焦頭爛額。”
李曉偉雙眉一挑:“影響太壞?”
方明無奈地點點頭:“是的,虐殺小動物的手段確實殘忍了點,我們接下了這個案子進行調查,希望能盡快抓住這個犯罪嫌疑人,隻是事情的發展並沒有那麼順利,而教導員還沒處理完這個案子就出事了。”
“那天她為什麼會去遊泳?”李曉偉問。
“天太熱了,下班後我們大家都去了,順便放鬆一下。遊泳館離我們分局不遠,季度票還便宜,平時大家就經常去。”
“和我說說那個係列案件吧,方明。”李曉偉輕聲說道。
“好吧,教導員是五年前來到我們單位工作的。她來了沒多久就注意到這一係列所謂的‘意外事故’,但是因為當時沒有直接證據能夠證實每一個出事的警察都是被同一個凶手所殺,所以,盡管在領導會議上王教導員多次提到這個問題,卻沒有最終正式並案。但教導員從未放棄過這個念頭,”說到這兒,方明不由得長歎一聲,目光淒然,“她對我說的那句話我至今都記得很清楚——意外多了,就不再是意外。
“後來教導員就開始私下調查和搜集這一係列案件的證據,從龍叔的案子開始。但是你們也知道,在我們雙龍峪這個地方,很多資源都是比較落後的,包括路麵監控,也因為經費的問題隻是在主幹道裝了幾個,再想繼續裝就沒錢了。前麵警察出事後,因為當時被定性為意外,所以大多連屍體都沒有保留,再加上這裏的風俗習慣,更不會做深度的屍檢工作。對此,教導員的工作難度可想而知,她隻要一有時間就在外麵跑,盡一切力量收集證據。後來我們宿舍發生了火災,現場發現了那具焚毀嚴重的屍體,教導員堅決要求保留下來,說以後總會有辦法查明原因。隻是我怎麼也沒有想到,這事過去沒幾個月,她就出事了。我之所以私下去安平找章法醫,那是因為我是刑警隊的專案內勤,教導員跟我數次交流過這個係列案件的相關情況和案件特征,她不止一次提到過章法醫,說要是你在身邊就好了,案子或許早就能並案了,因此在她出事後,盡管分局領導最初反對我來找章法醫,而我也挺擔心章法醫因為程序問題而拒絕,現在看來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了。我不相信命運,但是我相信教導員的判斷。”方明看著章桐若有所思地說道。
方明走後,也到了吃午飯的時間,李曉偉關了辦公室的燈,兩人便一起出門準備向食堂走去。經過拐彎處的飄窗台時,一個人影突然閃了出來,是個年輕的姑娘,估摸年齡在二十三四歲,看胸口的工作牌是110接警台的。
姑娘一臉的緊張,不容分說就把章桐和李曉偉帶進了一間空著的房間,房間裏堆滿了雜物。“你們是外地來的警察?”
李曉偉和章桐麵麵相覷,然後點點頭,伸手一指自己胸口的臨時工作牌:“是的,請問你是?”
“剛才無意中經過你們辦公室的時候,我聽到了你們和方明的對話,我想我知道王教導員懷孕的事。”年輕姑娘皺眉說道,“我是110那邊的接線員,我叫鄭潔。有一天晚上正好我值班,我接到了王教導員的電話。”
章桐立刻繃緊了神經:“電話?她報警了?”
“是的。”鄭潔點點頭,“淩晨3點58分,電話是從北西區打來的,雖然
是王教導員的手機,但是我們這邊要求過手機必須定位,所以我很快就確定了她的具體位置。”
“繼續說。”李曉偉神情凝重。北西區並不是王亞楠所住的宿舍所處的區域,而淩晨3點多沒事還在街上晃悠的正常人也很少。章桐突然感覺到了一陣窒息。
“她說她被強奸了,”鄭潔輕聲說道,“需要幫助。”
“那後來呢?錄音還在不在?”
鄭潔點點頭,皺眉回憶道:“還在。我當時立刻通知人過去,隊員去了現場後給我電話回複說——她說她喝醉了,說很抱歉,打錯了。”
“不可能!她在撒謊!”章桐果斷地否認,“那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三個多月前的7月21日,那天我值夜班。”
章桐臉色刷白:日子正好在範圍之內。
李曉偉認真地看著那姑娘:“小鄭,你為什麼會記得這麼清楚?”
鄭潔點點頭:“因為王教導員確實是在撒謊。一個多月後的早晨,我換班後剛進洗手間,就看見她吐得很厲害,我問她是不是病了,她說沒有。我回想起那天淩晨接到的電話,就感到很奇怪,”說到這兒,姑娘麵露尷尬的神情,“你們……你們可別說我八卦啊。”
聽出了對方話音中的欲言又止,章桐便搖搖頭,苦笑道:“沒人說你,放心吧,我們還要感謝你呢。我們相信你。”
鄭潔的臉上這才露出了笑容:“那就好。後來,我就刻意進了王教導員剛出來的那個小隔間,你們猜我在紙簍裏看到了什麼?”
章桐皺眉看著她:“你不會是正好看到了驗孕棒吧?”
“沒錯,兩條線!對了,我留下了那段報警錄音。我們這裏的規定是報警錄音一個月清理一次,但是我覺得王教導員這個事很奇怪,因為以前從來都沒有警察報警說自己被強暴的事發生過。”鄭潔掏出了手機,劃拉了兩下後遞給章桐,“來,留個聯係方式,我好把音頻發給你們。”
鄭潔走後,兩人打開了錄音。
(電腦報時3點58分)這裏是110接警中心,請問你需要什麼幫助?
我被強奸了。(喘息聲,咳嗽聲,電頻幹擾聲)
女士,請重複一遍您的要求以及您的姓名和所在位置。
我……(喘息、咳嗽嚴重)我是王亞楠,警號35871,我在北西區一座橋邊,我被強奸了,你們快來人……
(聲音嚴肅)我這就派人過去,王教導員,請留在原地別動,我也會聯係120急救車……
錄音很短,章桐皺眉看著李曉偉,目光中充滿了憤怒。李曉偉微微搖頭,伸出手指示意章桐繼續聽下去。章桐打開了第二個音頻資料。
(電腦報時4點21分)這裏是110接警中心,請問你需要什麼幫助?
師姐,我是安誌剛,警號35938,我現在就在北西區橋邊,見到教導員了,但是她說沒有被強奸,是她喝多了,錯打了電話。
(短暫沉默)那她現在人呢?在哪裏?
她自己打了輛出租走了,拒絕上醫院,說沒事,回去睡一覺就好。
好吧,你們回來吧,我做下記錄。
錄音結束。
章桐陰沉著臉看著李曉偉:“亞楠在騙人,她從來都不會喝醉酒報假案的,我了解她的為人。肯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所以才會讓她突然打消了報警的念頭。”
李曉偉點點頭:“走,我請你喝茶!”
雙龍峪分局對麵的小街上有一家茶館,平時人不多,李曉偉和章桐兩人一前一後走了進去。
“一壺普洱,要最好的。”李曉偉衝著茶館的掌櫃打了個手勢,然後挑了個僻靜的位置坐了下來。
章桐不解地左右看了看:“你才來雙龍峪沒幾天,怎麼對這裏這麼熟?”
李曉偉笑了:“我和你不一樣,你在解剖室裏一泡就是大半天,我呢,需要思考,自然就出來逛逛了,散散心嘛,你說對不對?”
說話之間,年輕的小掌櫃笑眯眯地端來了一個托盤,一邊給兩人泡好茶,一邊熱情地說道:“上好的普洱,李醫生是我們這裏的貴客,這壺我們小店奉送。”說著,他又陸續擺上了四個小碟,都是一些瓜子花生之類的通常吃食。
“貴客?”小掌櫃走後,章桐更是糊塗了,忍不住追問道,“不對,你肯定有什麼事情瞞著我。我們到這裏才72小時,你怎麼可能是貴客?而且居然是標價50元的普洱免費奉送?”
“好吧好吧。”在思維方式隻遵循強邏輯原理的女人麵前,李曉偉趕緊認輸,他左右看了看,這才壓低嗓門說道,“昨天晚上9點多,我在街上閑逛的時候,正好遇到這家店店主的妹妹想不開要自殺,搞得周圍看熱鬧的都快趕上追明星拍電影了,結果呢,我就陪著她在橋欄杆上坐了一個多小時,然後她就沒事兒人一樣高高興興地回去了。”說著,他伸手指了指自己麵前的普洱茶,一臉的無奈,“他硬要感激我,我也沒辦法拒絕的。”
“自殺?”
李曉偉點點頭,慢悠悠地開始邊喝茶邊聊天:“遇到渣男,被拋棄了,順便被坑走了自己的私房錢,估計有一萬多塊吧,錢是小事,姑娘看重的是自己的感情。不過幸好她遇到了我。”說到這兒,他不由得看著章桐意味深長地嘿嘿一笑。
章桐沒領他這個情:“別扯遠了,說正事兒。”
李曉偉長歎一聲:“好吧好吧,是這樣的,我覺得有些話不太適合在那邊說,所以拉你來這裏。你難道沒發覺不隻是王亞楠的案子,還有別的警察的案子,這裏麵都有一個內在的聯係嗎?”
章桐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知道李曉偉如果沒有足夠證據的話,是絕對不會下這樣的判斷的。“你的意思是說有人把警察的情況通知給了凶手?”
李曉偉點點頭:“沒錯。但是我不知道是誰,我也不想讓那個家夥知道我們的下一步計劃。”
“就連方明都不能信任嗎?”章桐皺眉說道,“是他叫我們過來的,如果他不出現,我們也就錯過了這些案子。”
“不!”李曉偉肯定地回答,“每個案子中都有他的影子,所以我想我們的調查最好獨立展開,我又考慮到不想傷害大家的感情,所以,以後有什麼情況,我們就在外麵說。你同不同意?”
聽了這話,章桐沒有吱聲,她覺得李曉偉的結論雖然帶有一些明顯的主觀判斷,但是換個角度想想,其實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更何況這是一個針對警察的係列大案,如果想揭開真相,就必須用非常的手段去處理。
“我讚成。”
李曉偉笑了:“下一步,我們去北西區看看,找一下那裏的街道辦事處,和老太太們聊聊天。”說著,他看了一下手表,“我和她們約好了,晚上7點半在北西區人民廣場見。”
“我不擅長和人聊天。”章桐尷尬地說道。
“你是法醫,平時並不參與辦案,但是這個案子很特殊,我相信你的朋友也很希望你參與其中呢。”李曉偉為章桐麵前空了的茶杯又續上茶,然後優雅地做了個請的手勢,“這茶不錯的,相信我。”
章桐乖乖地端起了茶杯。
走出茶館的時候,街麵已經是華燈初上。兩人招手上了一輛出租車。這是一輛“黑車”。
此刻坐在駕駛位上的他心中狂喜。這兩個傻瓜還不知道自己搭上的是誰的車。
他知道和他們麵對麵是冒險,雖然臉上沒有寫著“我是殺手”這四個大字,但是他還是忍不住。茶館中他來到了他們的身邊,好像是天賜良機。雙龍峪這麼大的地方,是絕對不會有人發現他們出事的,即使真的出了事,又有什麼人會真的在意?而等別人發現這兩個遠道而來的倒黴蛋失蹤了的話,那已經是第二天了。
最後他卻理智地打消了這個念頭,覺得在茶館店堂裏出手的話,會很危險,自己也不容易全身而退。於是,他頭也不回地徑直走出了茶館,來到自己的黑出租車旁,換上一個車牌,隨手按上一個頂燈,然後就等在茶館對麵的死角。這個位置,隻要是他們從茶館裏出來招手叫車,那麼自己就會是第一個,而茶館裏的人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