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屍兩命(3 / 3)

當天下午,河邊的林蔭道上,年輕女孩呼喚黑色拉布拉多愛犬的聲音由遠至近,在她看來,與其四處盲目尋找,還不如就在它跑丟的地方等,或許,玩累了的拖拖會想到回來。她看見林蔭道旁的河邊上坐著一個釣魚的人,戴著綠色風帽,穿著同樣顏色的防風衣,神情專注地盯著河麵上漂浮的魚標,嘴裏念念有詞。印象中早上狗狗走失時,這個人也在同樣的地方釣魚。

年輕女孩猶豫片刻,便硬著頭皮向他走了過來:“請問,你見到一條黑色的拉布拉多犬了嗎?有這麼高。”她一邊說著,一邊比畫了一下狗的大概高度。

她注意到那人右手邊的工具箱裏有一把沾血的水手刀,應該是用來殺魚的吧,因為魚桶裏已經有了兩條小鰱魚。

釣魚的人抬起頭,順手摘下了頭上的風帽,一臉的驚訝:“什麼?狗?沒看到。”

年輕女孩快哭了:“求求你了,兩歲的黑色拉布拉多,脖子上的繩子是深紅色的,麻煩你再仔細想想,實在不行請一定幫我留意,謝謝你了!”

釣魚的人卻隻是報以微笑:“好吧,我看見了一定幫你把它逮住。”

“謝謝,謝謝,太感謝了。”女孩終於破涕為笑,轉身繼續四處尋找,準備離開。

“你左手邊的小樹林裏好像有動物的叫聲,當時我沒有注意,我在聽音樂,要不你去看看吧,不知道是不是你家丟失的狗。”釣魚的人一臉的善良。

“真的?在哪個方向?”年輕女孩開心極了,雖然依舊淚眼蒙矓,卻很明顯沒有那麼傷心了。釣魚的人順手指了指那個不到30米遠的小樹林,因為剛好長在一片高大的胡楊林的縫隙中,所以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略微遲疑,或許是大白天的緣故,年輕女孩便硬著頭皮向小樹林走去。釣魚的人繼續回頭耐心地盯著他的魚竿和那似乎永遠都漂浮在水麵上的魚標,嘴裏開始喃喃自語了起來。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話音剛落,小樹林裏便傳出了淒厲的慘叫聲,一聲又一聲,夾雜著拖長了聲調的號哭。

他咧嘴粲然一笑,就在這個時候,魚標猛地往下一沉,他不由得哈哈大笑了起來,看來這條上鉤的魚兒並不小。

在他身後,年輕女孩跌跌撞撞地衝出了小樹林,邊跑邊哭,經過釣魚的人身邊的時候,她呆呆地看了他一眼,奇怪他為什麼會笑得這麼開心。

因為隻是一條兩斤多重的魚而已,但是在她身後的小樹林中,可憐的拖拖被人活生生地給扒了皮,兩眼也被掏空了,隻留下了兩個黑洞洞的窟窿,鮮血淋漓的屍體被掛在樹杈上,隨著風上下輕微晃動,猶如沒有靈魂的軀殼在跳著死亡的舞蹈。

釣魚的人慢吞吞地走進小樹林中,他站在樹杈下看著這可怕的一幕,卻隻是嘿嘿一笑:“抱歉了,你的眼睛,是它們的美食!”

章桐喜歡骨頭,因為無論經曆了多麼可怕的夢魘,骨頭依然是最好也是最終的目擊證人,並且骨頭從來都不會說謊。

人體有206塊骨頭,從沉重的股骨到纖細的聽骨,小到差不多一粒米大小,如果粗心的話,甚至於會遺漏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裏,讓人大費周章地四處尋找。

從結構上來講,骨骼是生物工程師的偉大傑作,因為它們巧奪天工,無論多麼大的一塊骨頭,都有屬於它自己的特殊使命。重新拚湊骨頭雖然並不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但是章桐最好的紀錄是4分25秒。

要想知道這具焦屍的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麼,就必須徹底除去它身上的軟組織。這費了章桐大半天的工夫去尋找所需要的工具。雖然說在條件簡陋的雙龍峪分局處處都受到限製,但是樹挪死、人挪活,還好這裏的法醫已經辭職了,章桐盡管是個外來戶,但至少說話還是很有分量的。

乒乒乓乓的鍋灶堆了一堆,章桐換好衣服後,戴上手套、口罩,一邊尋找清洗劑和堿性溶液,一邊開始燒水,然後分離焦屍。沒過多久,屍骨在沸水中所產生的怪異的腥臭味道開始逐漸彌漫整個樓道,走過的人無不紛紛掩鼻加快了腳步。

方明出現在門口,不由得目瞪口呆:“章法醫,你在幹什麼?”

章桐頭也不抬:“做你們之前的法醫早就該做的事情。”

“這味道太難聞了,大概還有多久啊?章法醫,樓道裏到處都是。”方明愁眉苦臉地說道。

“還有四個小時吧,抱歉了,這房間裏通風設備比較差,大家忍著點吧。你找我有什麼事嗎?”章桐抬頭問道。

“這是化驗報告,我給你放桌上了。”不等她回答,方明放下報告便捂著鼻子一溜小跑消失了。

見此情景,章桐搖搖頭,臉上露出了苦笑。

高壓蒸煮製取骨骼是一件非常費力的事情,並不是簡單地把骨骼往水裏一丟就了事,在漫長的等待之後,還要逐一清洗骨骼和剝離剩餘幹淨的肌肉組織,以免屍骨腐爛。三個半小時過後,高壓鍋關火自然冷卻,最後打開鍋蓋,章桐伸手拿過邊上早就準備好的洗衣粉和小蘇打混合液往裏一倒,開始溶解依舊還附著在屍骨表麵的油脂,這樣的配方在條件比較差的雙龍峪來說已經是很不錯的了。

接下來就是分別取出所有的骨頭,然後依次剔除骨頭表麵的肉並清洗,最後把它們逐一放在通風架子上。這裏找不到專業的通風架,她就幹脆搬來了辦公室裏的老式工業電風扇,經過改裝後,儼然就是自製的通風架,感覺效果還不錯。

除去軟組織的痕跡後,這具在警察宿舍樓火場廢墟中被發現的焦屍就徹底變成了一具幹淨的骨架。身高為172厘米左右,體形中等,40歲上下,右股骨和左肱骨有明顯的舊傷,而身為一名警察,身上不帶點傷是不太可能的。從痕跡來看,應該是車禍造成的,時間在十年以上。踝關節、膝關節都有明顯的關節炎,頸椎骨和腰椎也有不堪重負的炎症,這是常年坐辦公室的後遺症,死者生前最後從事的應該是辦公室文書內勤工作。

章桐拿著放大鏡繼續仔細地查看下去。

舌骨有折斷的痕跡,但是這並不能說明任何問題。因為火場的屍體在受到建築材料重壓後發生骨折也在情理之中。

檢查到顱骨正麵的時候,她突然眼前一亮,顱骨上的牙齒很明顯地可以看出一條清晰的琺琅質,這是典型的玫瑰齒。一般來說窒息而亡的死者因牙齦血管破裂出血,齒頸部才會出現玫瑰色或者深棕色。難道說這個死者真的是死於窒息?回想起上次屍檢的時候,死者的胸骨雖然因為房梁的重壓而有塌陷的跡象,氣管中是布滿煙灰的,這證明死者最後確實是死於火場吸入有毒煙霧。此刻這玫瑰齒的出現就隻有一個解釋——死者雖然因為窒息失去知覺但是並沒有死。

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的死者窒息呢?聯想起死者身上一些要害部位所發現的針管,章桐的目光落在了工作台上的那本剛剛由方明送過來的化驗報告。她放下手中的頭骨,拿起化驗報告翻看了起來,她知道這份報告能告訴自己,那幾個被植入死者皮下組織的試管中的不明物質,究竟是什麼東西。

“大量氨基酸、海藻和維生素?這怎麼可能?難道是個惡作劇?”章桐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檢驗報告上寫得明明白白,除了這幾樣東西外,還有就是呋喃西林。怪不得即使被紮了,也沒有人感覺有什麼異樣。她掏出手機撥通了李曉偉的電話,背景很嘈雜,顯然對方正在車裏。

“氨基酸、海藻、維生素、呋喃西林,這四樣東西放在一起,你第一個念頭是什麼?”

“誰家的熱帶魚病了?”李曉偉脫口而出。

“沒錯,呋喃西林雖然是消炎藥,但是一般不給人用,是養魚人的必備之物,尤其是那種熱帶魚。而氨基酸、海藻、維生素這三樣東西放在一起的話就是魚餌,百分百能釣上魚的東西。你是心理醫生,怎麼會對動物方麵的知識有這麼多的了解?”

李曉偉嘿嘿一笑:“我沒課的時候就愛看獸醫雜誌,就網上那種免費的雜誌,別的都要錢。”

“對了,你到了嗎?”

“馬上就到,我很快就回來了,你放心吧。”

電話掛斷,章桐認真地看著桌上的白骨,許久,不由得長歎一聲。照這麼來看,那個在他體內植入注射器的家夥就是一個愛養熱帶魚的瘋子,但是死者的窒息還是沒有找到真正的答案,那個家夥究竟是怎麼對死者下手的?

就在這時,顱骨側麵的一處陰影吸引了她的目光,這是一個典型的骨質缺損,長約2.5厘米,寬約3厘米,明顯是由鈍器粗糙麵以切線方向作用於死者的顱骨表麵,造成的表麵骨質缺損,形成擦劃痕跡。根據痕跡判斷,凶器應該是一把長柄錐子。翻轉至顱骨頂部,因為受到火燒,有一定的崩裂性骨折跡象,這和死者被發現時的焦屍狀是完全配得上的,因為在高溫的灼烤下,顱骨表麵受熱過度會產生這種類似於高墜的特殊情況。

章桐皺眉想了想,隨即用骨鋸從額骨上方開始往下鋸,眼前的一幕讓她頓時屏住了呼吸,頂骨骨縫之間有明顯的出血痕跡,並且呈發散狀向四周散開,幾乎遍布整個顱骨內部,而傷口與火燒所引起的骨折混雜在一起,難怪自己最初屍檢時會忽略。由此可以看出死者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受到來自外力的打擊,根據骨折著力點方向判斷不是一下,而是很多下,再加上外力作用下摁住死者的頸部,舌骨骨折,導致死者暈厥。而這把火是在死者徹底失去反抗能力以後放的。當時凶手以為受害者已經死亡,所以放火掩蓋自己的作案痕跡。

隻是很可惜這一切線索都被忽視了。時間已經過去了大半年,火場也早就被清理幹淨,唯一的證據就是自己麵前的這具骸骨。

繼續看下去,死者的雙向肋骨確實有明顯的骨折痕跡,從創麵來看,也是死後造成的,這與現場報告中發現死者被埋在一堆火場建築垃圾下麵完全可以聯係上。

那麼,凶手的作案動機究竟是什麼?

局長辦公室裏,章桐開始總結自己的屍檢報告。

“可以得出結論——死者在與凶手接觸時,被凶手突然用硬物暴力打擊頭部,導致暈厥,凶手接著采取掐頸等手段讓死者徹底失去知覺。然後開始埋注射器,在逃離現場之前放了一把火毀滅罪證。凶手本以為死者早就已經被自己掐死了,所以才會放心大膽地做皮下埋植注射器的工作,誰知那時候死者還沒死,真正奪走死者生命的正是隨後的那場火災。而根據現場報告來判斷,死者是在警察宿舍樓的地下室被發現的,那裏平時用來儲存雜物和過冬食物,大火燒穿了樓板,導致平房坍塌,屍體下墜,掉入地下室後被水泥屋頂掩蓋重壓,這樣才導致胸口嚴重塌陷。”章桐指著辦公桌上的幾張屍檢相片說道,“我最初進行屍檢時,因為是焦屍,再加上現場已經不存在,並且死亡原因沒有可疑之處,所以就忽視了死者的腦硬膜下血腫,要知道火災現場的過火屍體身上因為高溫灼烤也會形成一些骨折的跡象,但是像這樣的顱腦內部傷害是不會形成的。所以說,這個死者的死亡性質毋庸置疑是他殺!”

局長聽了這話後,想了想,問道:“那身份確定了嗎?是不是我們係統裏的人?”

“是的,一位輔警內勤,單身,在雙龍峪沒有家人。出事前請假回老家

探親,說是母親病了,都以為他已經回去了,後來就一直沒有下落,我們也沒往他出事上麵去想,以為在他家裏耽擱了,所以沒有及時回來。後來他一直沒來上班,也沒接電話,王教導員就覺得奇怪,懷疑他遇害了,死者就是他,但是技術那邊比較薄弱,又因為實在是想不出為什麼凶手要對他下毒手,而且,輔警屬於合同製,沒有編製,來去都比較自由一些,沒辦法,王教導員就隻能堅持保留下來屍體再說。”方明轉而問章桐,“章法醫,連環殺警凶手的特征是死後拿走死者身上的某個器官,但是這具屍體身上並沒有丟失什麼,這個怎麼解釋?需不需要另外獨立出來?”

章桐搖搖頭:“他這一次是沒有拿走什麼,但是他留下了這個。”說著,她把那份有關注射器的檢驗報告放在桌上,“內容物是魚餌和一種治療熱帶魚皮膚病的抗生素類藥物痕跡。”

“什麼意思?”局長不解地問道,“為什麼要留下這個?不是多此一舉嗎?”

章桐苦笑:“這個凶手顯然是一個非常自大的人,每次帶走的都是死者身上最珍貴、最引以為傲的東西,充滿了嘲諷的意味,而這一次,他這麼做所要嘲諷的對象,我想就是我們法醫了。因為從埋下注射器的位置來看,隻要是搬動屍體的人,都會被紮到,從而引起恐慌,由於針管中的東西是未知的,有時候過度恐慌也會要了人的命。而對我們從醫的人來說,越是這種東西所引起的條件反射就越嚴重,我想,這個凶手非常懂得控製人的內心世界。”

聽了這話,方明輕輕歎了口氣:“章法醫,謝謝你,如果沒有你的話,我們這位同事的真正死因或許到現在還沒人知道。”

章桐搖搖頭:“這是我的本職工作,不用那麼客氣。”

“方明,那個李敏身上的迷幻劑檢驗報告上是不是什麼都沒有檢查出來?”趙副局長一邊翻看桌上的檢驗報告,一邊問道。

方明點點頭:“是的,她的血液中並沒有檢查出有迷幻劑的痕跡,是幹淨的。”

“難道說她的死亡就隻是酒後駕車引起的?”

章桐搖頭:“我們不能回避死者的耳朵被人割走了,這符合那個殺警凶手的作案標記。”

“但是死者確實是死於酒後車禍,還造成了另外一名無辜群眾的身亡,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方明歎了口氣。

“等等,”章桐突然想起了什麼,“我記得在給她做屍檢的時候,她的胃內容物中有菌菇類的東西,你能幫我給酒吧打個電話嗎?”

“沒問題。”方明拿起桌上的電話聽筒,“需要我問什麼?”

“幫我問一下他們當晚的食材供應中是不是有一道菜裏含有牛肝菌類的東西?”方明點頭,幾分鍾後他掛上電話,肯定了她的想法,“是的,他們每晚都有一道招牌菜——紅酒牛肉燉牛肝菌,據說銷量不錯,很多人都愛吃,難道說這個菜有問題?”

“這道菜沒有問題,西餐中的典型菜式,但是他們用的牛肝菌可能有問題,應該是褐黃牛肝菌,別名叫見手青,就是手摸菌體的時候,菌體就會變成青色。這種特殊的牛肝菌如果做好了,是一種美味,但是一旦炒製方法不當,就會中毒,讓人產生幻覺和興奮感,最初隻是頭暈或者想嘔吐,跟喝醉了一樣,中後期時是昏睡不醒,這些都是因為褐黃牛肝菌毒素直接對人體的神經係統發生攻擊後產生了一係列幻覺。”章桐皺眉想了想,說道,“這家酒吧應該是刻意讓人產生這種幻覺的,而這道菜之所以會暢銷,也全都是因為這個褐黃牛肝菌在裏麵起了關鍵性作用,它的毒性不亞於植物類的毒品。”

趙副局長聽了,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小方,記下來,會議結束後,馬上派人聯合衛生部門的人一起到那家店去好好查查。那些經常去吃的人,一問就知道。”

方明點頭,在筆記本上記錄下了要點。

“章法醫,你接著說,因為李敏的車禍,我們必須盡快定性,這樣好對那位被撞死的無辜群眾做一個合理的賠償。”趙副局長轉而看著章桐。

“目前看來,車禍確實是李敏造成的,而她的死也是因為沒有係好安全帶。但是我個人認為在那種中毒狀態下,李敏是沒有辦法開車經過那麼多路口的,她並不是盲目地在駕駛,而褐黃牛肝菌中毒是會影響人的判斷力的。李敏的屍體上顯示她的喉嚨有過敏的跡象,這和褐黃牛肝菌的中毒症狀相吻合。但是車禍發生時,車內的副駕駛座位上應該還有一個人,而他是牢牢地係好安全帶的,這也就可以解釋為什麼在李敏的屍體上找不到她的耳朵。車禍發生後,那人從車上下來,第一件事就是繞到死者身邊,割掉了她的耳朵。”說著,章桐突然神情一變,“等等,我忽略了一個要點,方明,跟我走一趟。”說著,她伸手拉開辦公室的大門快步走了出去。

真相其實一直在自己的麵前,章桐卻直到現在才突然意識到。她推開解剖室的大門,不由得淚眼婆娑,原來亞楠早就已經意識到了其中的關聯所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