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想來,人如果生來就有很好的記憶力真的是件很可怕的事。9歲的時候,章桐第一次看到屍體。她記得自己那次是去警局找父親。
印象中,那天的天氣不錯,母親帶著剛考上高中的姐姐去姑婆家走親戚,她放學後自然也就沒有了去處。警局的門衛對章桐再熟悉不過了,知道她是章鵬法醫最喜歡的小女兒,微笑著閑聊了幾句也就讓她進去了,同時叮囑她不要亂跑,在父親的辦公室裏等他,然後再一起去食堂吃晚飯。
走廊裏靜悄悄的,每個房間的門都緊閉著,就好像它們從來都沒有被打開過一樣,似乎包裹著許多秘密的門的背後也安靜極了。
人都去哪兒了?章桐不知道。在父親的辦公室裏,她隻見過兩個叔叔,這不奇怪,父親說過在這裏上班的人本來就不多,因為人們根本就不喜歡這裏。
法醫處在警局的地下室,雖然和上麵隻隔著一層樓板,但是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章桐知道父親每天都會和死屍打交道,隻是一向隨和的父親卻從來都不允許她去辦公室隔壁的房間。那裏是解剖室,裏外有三層,外麵是更換衣服的地方,中間是工作場地,而最裏麵,則被用來存放屍體。
整條走廊裏隻有這個房間才隱約透出一絲光亮。此時,父親一定就在裏麵工作。章桐站在門口,深吸了一口氣,用力拉開了房間的隔門。眼前的一幕,將會陪伴她一輩子,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人死後的樣子,但是她一點都不害怕。
父親不在房間,後麵冷凍庫的鐵門開著,而房間正中央的解剖台上,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屍體頭邊的水龍頭一直不斷地發出流水聲。房間裏彌漫著一股很熟悉的味道,因為父親每次下班回家擁抱自己的時候,手上就是這種味道。
她屏住呼吸,雙眼緊緊地盯著解剖台上的屍體,看上去……很不一樣,臉蠟黃蠟黃的,麵頰凹陷,好像忘了放假牙,眼睛雖然是閉上的,但是也好像有些不對勁。還有他的手,幹巴巴的,滿是皺紋,卻蒼白……
不知道什麼時候,父親已經站在她的身邊,但是他沒有說話。
“他為什麼閉著眼睛?”章桐伸手指著解剖台上的屍體,感到很好奇,“是不是人死了,就都會閉著眼睛?”
“不,我們人的眼睛睜開或者閉上都是由眼部周圍的神經組織控製的,上眼瞼由眼神經的分支眼眶上神經支配,內側有滑車上下神經分支,外側有淚腺神經分支,下眼瞼由眶下神經支配,內外雌角附近也有滑車上下神經和淚腺神經分布。而我們人死了以後,心髒停止跳動,神經末梢隨之逐漸停止工作,睜開的眼睛也就自然會慢慢閉上了。”父親解釋任何問題時都是一板一眼的,從不考慮章桐是否能聽得懂。因為固執的他始終相信自己的女兒遲早都會明白這些問題。
往事就好像發生在昨天一樣,章桐輕輕歎了口氣,開始縫合市第一醫院急診室送來的這具年輕女屍。
因為在ICU病房搶救了兩天兩夜,所以外部證據的提取就存在著很大的難度。這樣一來,屍體本身就顯得尤為重要。
年輕女人的雙眼還沒有完全閉上,但是雙眼空洞,已經沒有了恐懼和痛苦。或者說她的意識早就已經消失了?
皮膚,占全身體重的1\/8,這個由一堆毫無生命的肌肉和骨頭組合的年輕軀體上,本應該包裹著一層細膩而又緊致的肌膚,當然了,如果那些可怖的刀口可以忽略不計的話。
猶如藝術品的綜合體,皮膚上遍布毛細血管、腺體和神經元組織。但是現在的皮膚由於死亡,體內的酶溶解了真皮細胞,使得皮膚表麵變得有些鬆弛。章桐相信年輕女孩生前一定很美,但是沒有人死後依舊能夠保持生前的容貌。
“章法醫,屍檢結果怎麼說?”童小川裹著一陣風,腳步匆匆地衝進了解剖室,兩扇門由於慣性在他的身後劈啪作響。因為最近手頭的案子一直沒有解決,而第一醫院送來的這具屍體還被好事的人爆料給了報社,上頭給的壓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殺!”章桐伸手指了一下死者的手臂,“她的肱動脈被人用鋒利的刀具劃破了,不誇張地說,這個倒黴的女人幾乎被人放幹了血。”
“什麼樣的刀具?”童小川皺眉。章桐揚了揚手中的醫用解剖刀。她注意到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愕在童小川的臉上稍縱即逝。
“但是她沒有當場死亡真的是個奇跡。”章桐又說道。
“為什麼?”
“這種大動脈我們人體隻有五條,一般肱動脈被刺破的話,要是沒有及時救治,每分鍾流失3000毫升血液左右,按照她的體重來估算,她五分鍾之內就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暈厥,意識喪失,最後死亡。而根據第一醫院急診醫生的當班記錄,發現她的時候,她已經意識不清地在地鐵車廂裏至少停留了兩個小時。如果不是打掃人員上前詢問,我想,再晚半個小時,她可能就撐不住了。但是在這之前,我可以肯定她絕對受到過專業的救治。”
“救治?”童小川問。
章桐點點頭,剪斷線頭,然後給死者蓋上白布:“是的,專業的救治:壓迫止血外加藥物處理。所以毒物檢驗顯示,她的體內含有大量的氨甲苯酸,這種藥在體內的排泄期在一周左右,而醫院急診室是根本不可能給她使用的,因為她除了接受輸血外已經不需要再止血了,我查了就診用藥記錄,確實沒有使用過這種藥物。所以我推斷,她是被人故意傷害致死,而傷害她的人,還不希望她馬上就死,所以才會給她救治以延緩她的生命。”
“倒黴!”童小川咕噥了一句,如泄了氣的皮球一般在門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不甘心地搖晃著腦袋,“我還指望著能喘口氣呢,真是倒黴。”
章桐抬頭看著他:“你就別抱怨了,童隊。幹我們這一行就是這樣,一年到頭都忙個不停。”說著,她戴著手套的手抬起了死者的右手手臂,“她生前應該是一個健身愛好者,各項身體機能都不錯,不過在失血性休克、多髒器功能衰竭的前提之下她還能硬撐著活兩天,已經可以算是個奇跡了。而同樣情況下,我想我都不一定能做得到的。”章桐對自己的身體素質是非常自信的,每天五千米的晨跑對她來說是必修課,無論刮風下雨。
“還有一個疑惑的地方我現在還不是很清楚,”說著,章桐給女屍翻了個身,讓她保持側臥的狀態,然後指著她後背靠近腰椎處的細小針眼說道,“我在這裏發現了這個,按照常理來說,腰椎部位是不應該出現這種針孔的,除非是進行過腰椎穿刺。但是我解剖發現她根本就沒有任何神經係統方麵的疾病,為何要進行腰椎穿刺呢?這種手術風險很大的,弄不好的話病人就會截癱、大小便失禁,甚至直接呼吸驟停都有可能的,現在醫院都盡量避免以這種方式治療病人了。”
童小川嘿嘿一笑:“章法醫,至少這個是成功的,不然的話她怎麼走到地鐵站裏去的?”說著,他站起身,搖搖晃晃地推門走了出去,臨走時丟下一句,“盡快給我屍檢報告啊,章法醫,你知道在哪裏能找到我的。”
章桐完全可以理解童小川的心情,從目前來看,這絕對是個無法收拾的爛攤子!
走廊裏,童小川的電話響了,他禮貌地朝身邊經過的同事點點頭,然後走到拐角的吸煙處接起了電話。
電話是下屬打來的,童小川一點都不感到意外,最後他嚴肅地說道:“你傻啊,能讓一個醉醺醺的男人乖乖離開酒吧的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女人!繼續查!有結果馬上通知我!”
掛斷電話的那一刻,他重重地出了口氣,回頭看了一眼法醫處的方向,臉色變得更加陰沉了。
市第一醫院的二樓大廳候診室裏人來人往,像極了一個剛開張的大市場。人流中,王勇戴了一頂洋基隊棒球帽,獨自悠閑地坐在第三排最靠邊的椅子上,手裏拿著素描本,看似在認真畫畫,其實視線範圍從來都未曾離開過心理科的門診室大門。他才不擔心剛上班沒一個小時的李曉偉會把自己這個不速之客給認出來,因為他已經確信李曉偉現在的心思全都在那個漂亮的年輕女警身上。
白色的素描紙上很快就出現了李曉偉的側麵像,竟然有八分相似。畫畫是王勇用來打發時間的最好方式,在他看來,有時候就得給自己找點事情做掩護,那樣跟蹤監視的時候,自己才不會顯得那麼無聊和愚蠢。
很快到了吃飯時間,李曉偉推開門診室的門走了出來,快步向樓下走去,手裏拿著一個搪瓷飯盆和一把不鏽鋼勺子。和早晨來上班的時候相比,李曉偉的心情明顯好了許多。第一醫院雖然是市裏最大的醫院,病人多如牛毛,但是心理科門診本來就不會有很多病人,相比之下是個極其清閑的部門,所以,當別的科室的醫生還在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李曉偉已經開開心心地吃午飯去了。王勇自然尾隨在他的身後。
醫院食堂在門診大樓的旁邊,還沒走近就已經聞到了一股香噴噴的飯菜味道,李曉偉掀開門簾進去後五分多鍾,王勇才跟了進去,他可不想再被李曉偉給抓個正著,這一次要是再被抓住的話,王勇毫不懷疑自己會有被揍得半死的風險。而他今天來這裏的目的可不是和李曉偉正麵交鋒。
食堂很大,約有300平方米,李曉偉排在一堆護士的後麵,心不在焉地慢吞吞向前挪動著步子,很快就端了一盆飯菜向空著的桌子旁走去了。王勇看著李曉偉的背影,想了想,就攔住一位上了年紀的護工,滿臉歉意地說道:“心理科返聘的李曉偉醫生你認識嗎?”對方茫然地點點頭。“門口有人找他,麻煩轉告一下,說有急事。”王勇對自己撒謊的本事是十分滿意的。
果然,護工又一次點點頭,然後徑直向李曉偉坐的位置走去,王勇則拿起托盤和筷子跟在了隊伍後麵,這個時候進食堂吃飯的人越來越多。李曉偉匆匆忙忙地走出食堂,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門外邊。王勇趕緊隨手放下餐盤,然後邊走邊戴上早就準備好的乳膠手套和一個塑料袋,來到李曉偉的餐桌旁,拿起他使用過的不鏽鋼勺子就丟進了塑料袋,封好口子迅速塞進夾克衫的內口袋裏,隨即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食堂,就在他掀開門簾的那一刻,和李曉偉擦肩而過。
虛驚一場,王勇心裏不由得嘀咕,嘴角也閃過了一絲得意的笑容。因為李曉偉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鑽進自己的小皮卡車,王勇踩下油門直奔郊外工業園區的市基因檢測研究中心。
十多分鍾後,護士阿美在食堂看見了一臉愁容的李曉偉,好奇心頓時油然而起:“李醫生,幹啥呢,成天愁眉苦臉的就好像誰欠了你錢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