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曆山大寫就的史詩隻持續了九年。這個自稱宙斯阿蒙[1]之子的征服者留下了一個幅員遼闊卻既沒有持久的組織管理也沒有指定繼承人的帝國。出於對王位的覬覦,亞曆山大的繼業者、將軍、戰友之間連綿不斷的衝突和混戰直到公元前281年才平息下來。
伊朗總督之女羅克珊娜與亞曆山大的遺腹子於公元前323年8月降生。各方對他的合法繼承權不存在爭議,各大將領達成巴比倫分封協議後決定,其子以亞曆山大四世或亞曆山大·艾格斯的頭銜與他的叔叔腓力三世[2]分享王權,由他的祖母奧林匹婭絲作為他的監護人。但奧林匹婭絲反對權力分享,並於公元前317年12月25日下令殺死了腓力三世,隨後自己也於公元前316年被一名馬其頓將領以石刑處死。亞曆山大四世則於公元前310年他十四歲時被害身亡。掃除了一切障礙之後,亞曆山大繼業者們的野心更是昭然若揭。他們從此可以不必再理會亞曆山大大帝的後代,直接瓜分權力。亞曆山大征服的領土被分成三個王國:希臘從屬的馬其頓王國,由安提柯王朝掌控;覆蓋了大流士三世帝國大部分地區的西亞王國,劃歸塞琉古王朝統治;埃及王國則收入托勒密王朝囊中。
塞琉古一世(“勝利者”)首先於公元前310年被任命為巴比倫尼亞總督,後於公元前305年稱王。他持續至公元前281年的統治被後世視為一個“平和有序[3]”的時期,而塞琉古也被認為是亞曆山大“最有才幹、最出色[4]”的將領。他將自己的王國分成二十五或二十八個省,各省都享有自治管理權,他盡力避免各個民族和種族之間的歧視,鼓勵新城市的建立,並推動希臘文化的傳播。但在他統治末期,各種內部爭端再度燃起,乃至於削弱了塞琉古王朝中央的統治。
幾十年後,人們期待在安條克三世(前223—前187年在位)的統治下王國可以重整旗鼓,他製服了幾個最強硬的反叛總督和東部行省,令人們對他的力量充滿信心。隨後,安條克三世有意收複安納托利亞,盡管從公元前198年就開始與實力強悍的親羅馬王國帕加馬發生衝撞,他仍頑強挺進到愛奧尼亞海岸的以弗所。他的重大政治錯誤在於公元前195年收留了漢尼拔·巴卡[5],這個羅馬的迦太基宿敵。再加上他曾懷有征服希臘的念頭,羅馬決定動兵。在幾次緩和衝突的嚐試後,他最終被羅馬軍團於公元前191年在溫泉關擊敗,並於公元前188年被迫簽署災難性的《阿帕米亞和約》。根據和約,他喪失了西亞領土,並要向羅馬支付高額的戰爭賠款,這使他的稱霸夢想徹底破滅。他於第二年去世,留給他兒子的是一個在東西兩端都收縮了的帝國,因為東部的安息帝國和多個希臘—巴克特裏亞王國[6]自公元前250年便贏得了獨立。
一直延續到公元前1世紀的塞琉古王朝被逐漸分解蠶食,直到完全消失。它的第一個國都設在塞琉西亞,是始於中亞的商道(絲綢之路)和始於印度途經波斯灣的商道的終點。這座龐大的城市在其鼎盛時期曾聚集了超過六十萬居民,但因為遷都安條克——特別是當安息帝國(阿薩息斯王朝)在河對岸建立了泰西封後——塞琉西亞從公元前300年開始衰落。在塞琉古王朝真正統治的一個世紀中,希臘文化在伊朗得到廣泛傳播。但它並未因此扼殺伊朗本土文化,因為安息王朝很快就清除了亞曆山大大帝的所有繼位者,並在伊朗掌權長達五個世紀。
安息人作為雅利安部落,是使用印歐語的遊牧民族,他們被證實早在公元前2千紀就生活在今天伊朗的東北部。他們的主要居住點位於今天呼羅珊省的古昌附近,距離達姆甘和阿比瓦爾德不遠。這兩座城市是安息王朝阿爾沙克一世(或稱阿薩息斯一世)於公元前249年(或公元前250年)建立的早期的兩座都城,波斯語中的安息人或人們稱呼的阿薩息斯人就是由這位國王得名。這一支係的二十七位國王統治伊朗近五個世紀,直到公元224年,他們都叫阿爾沙克或阿薩息斯。
近觀這“幾乎”五個世紀的曆史,這些安息“萬王之王”和他們與羅馬無休止的戰爭都留下了何種記憶?伊朗對他們這個時代的官方記述極為簡略。而且,這一草原騎兵民族也的確不像在他們之前和之後的民族那樣熱衷於記號,致力於以此讓自己千古留名。盡管他們有時自稱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後代,但與阿契美尼德人相反,現在幾乎找不到什麼安息的石刻浮雕。至於羅馬史學家留下的文獻,很明顯羅馬人自然不會傾向於為他們的敵人歌功頌德,餘下的是亞美尼亞或希伯來作家的記錄。至於在3世紀征服並繼承他們領土的薩珊王朝,也沒有賦予他們重要的曆史地位。我們今天所掌握的大部分或全部伊朗有關他們的文獻都源於他們那個時代,且正如在菲爾多西的《列王紀》的藍本《王書》中看到的那樣,對他們的講述隻有隻言片語。
撇開古代伊朗人對他們的這種失之偏頗的冷淡,安息人平凡的表象後隱藏的現實在兩個主要方麵是不容忽視的:帝國創造性的組織模式,以及與妄圖征服安息王國的羅馬人的鬥爭。
在阿薩息斯二世,即提裏達特斯的統治期間(前247—前214年在位),安息脫離了塞琉古王國獲得獨立。阿薩息斯二世利用一場反希臘的民族運動自封沙王,並將國土向西擴張。隨後,在第六位阿薩息斯,即米特拉達鐵斯一世——不要與本都的米特拉達鐵斯[7]混淆——在位時,帝國的西部疆界推展到幼發拉底河。這位常被稱為“阿薩息斯的居魯士”的君主於公元前171年效仿他的阿契美尼德祖先自稱“萬王之王”,安息人自稱為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後代,反映了他們對恢複伊朗延續性的關切。他就這樣開啟了三十七年的傑出統治,為後來安息王朝的崛起奠定了基礎[8]。
米特拉達鐵斯一世的第一項舉措是進行一場重大的政治體製改革,以期借此為他的國家建立一套“基本治理規則”,使包括統治者和被統治者在內的所有人都明晰“自己的權利和義務”。為此,他創立了“美哈斯坦”,該機構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由皇族的王子組成的顧問機構,另一部分則從國家精英中挑選成員。美哈斯坦有權力對萬王之王子嗣中的王儲人選進行認可,宣戰,在君主發瘋或長期無統治能力或犯下治國大錯的情況下罷免君主。這一全新機構還有下達全國征兵法令、定立新稅,以及鑄造新貨幣的權利。最後,它還可以對亞美尼亞國王的任命提出自己的顧問意見,因為亞美尼亞的君主是安息國王的“表親”,且同是雅利安血統。
雖然在季亞科諾夫[9]看來,美哈斯坦的真正實權並沒有官方宣稱的那麼大,但必須承認的是它曾多次行使罷免君主的權力,這完全打破了阿契美尼德王朝君權神授的原則。既然如此,是否可以像一位伊朗史學家[10]那樣斷言,米特拉達鐵斯一世是效仿伯裏克利(前495—前429)時代希臘實行的民主政治?這樣的比較是冒險的。事實上,希臘的政治製度是為較小規模的城邦設計的直接民主,大多數居民——婦女、未成年人、外國人和奴隸均被排除在外,也就是說,在三十萬古代居民中,隻有四萬至四萬五千名“公民”擁有參政權。在實際操作中,他們之中僅有兩三千人參加公民大會。
米特拉達鐵斯一世所建立的政治製度的不同之處在於,萬王之王管理的是一個由不同自治程度的行省和朝貢國組成的龐大帝國[11],將其與羅馬共和國時期的元老院相比顯得更為合理,當然是在元老院被帝國降至羅馬市議會的角色以前。更合適的比較對象應該是英國無地王約翰遭到法王腓力二世·奧古斯都和教宗英諾森三世挫敗後迫於各大諸侯壓力於1215年簽署的《大憲章》。然而其不同之處在於,在那一時期具有某種程度創新性的安息“約束與製衡”製度並非強加於君主,而是被君主認可的,從而建立了一個權力分散的封建帝國,限製了統治者對絕對權力的濫用。
這一根本上的改革並沒有阻礙米特拉達鐵斯一世繼續踐行向西擴張的政策,以從塞琉古王朝手中收複亞曆山大到來以前的伊朗舊地。在與塞琉古的德米特裏二世[12]的部隊遭遇後,他兩次取勝,並於公元前139年將德米特裏二世俘虜[13]。隨後他賜予德米特裏二世一個榮譽頭銜,將他發往西方遠離帝國之處,並將一個女兒羅多古娜嫁給了他。
這之後不久,米特拉達鐵斯一世因為一種屬性不明的疾病去世。伊朗從此失去了一個決意並成功地在伊朗結束一切外國支配勢力的偉大國王。與此同時,他並不排斥下級屬國中的希臘元素。這使他獲得了“希臘愛好者”的綽號,“與其說他是真心熱衷於輸入希臘文化,不如說這是他的一種開明政策及對這一政策的慷慨貫徹[14]”。
作為一個善於建設的國王,米特拉達鐵斯在底格裏斯河的左岸創建了與塞琉西亞隔水相望的城市泰西封,並將其定為安息帝國的都城。因為隨後的薩珊帝國繼續沿用這一都城,它成為伊朗人近十個世紀的古都,直到阿拉伯入侵時將其攻占,洗劫,摧毀。塞琉西亞與泰西封兩座城市組成了舉足輕重的東西方奢侈品交易中心和中轉站,而安息王朝也積極鼓勵和保護這些商貿活動。在米特拉達鐵斯一世的命令下,那些希臘—伊朗、希臘—閃米特或伊朗—閃米特多元族裔的中產階級蓬勃發展的大城市得以保留他們的免稅權和財產權,並在國王任命的總督的監督下自行管理城市事務。
在宗教方麵,萬王之王重申絕對的信仰自由,在整個安息王朝統治時期都維持了這一原則,並將政治權力與宗教分離開來。撇去某些細微差別,我們甚至可以稱之為首個“世俗”國家。
對這一和平共處的寬容政策最好的體現就是米特拉達鐵斯一世和他的繼位者們對猶太教和猶太民族的態度。正如曾被巴比倫人和亞述人欺淩那樣,希伯來人又一次遭到塞琉古人和羅馬人的壓迫,而在安息王朝,他們找到了他們在阿契美尼德王朝獲得過的寬容待遇。因此,當他們無法安居樂業時,他們首先想到的是去伊朗人那裏避難,將伊朗人的帝國視為唯一一個有能力保護他們的強國。這一聯盟在阿拉伯人到來前的幾個世紀中都是猶太民族的必然選擇。一名伊朗隨筆作家[15]如此寫道:“安息人沒有任何宗教狂熱。他們對希伯來人尤其友善,並容許基督教在境內傳播發展。誠然,在安息王朝統治之初,祭司和穆貝德曾擁有較大的影響力,但隨後這一影響力逐漸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