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葉爾孤白這個“人民的兒子”相反,幾乎所有古代史料都一致認同,薩曼王朝擁有伊朗昔日帝國的直係貴族血統。這一“當時最強大、最遼闊、最輝煌的王朝[22]”是巴赫拉姆·楚賓[23]的後代,而巴赫拉姆·楚賓這位薩珊王朝名將的祖先又是安息帝國的皇帝。薩曼王朝開國君主係薩曼·胡達,王朝的名字由他而來。他最近的一位祖輩曾是中亞地區巴爾赫的一名瑣羅亞斯德教貴族,生活在7世紀上半葉,在倭馬亞王朝的統治下改宗伊斯蘭,據說此舉更多是出於權益考慮而非由信仰驅使。
有鑒於此,王室出身前伊斯蘭貴族階層,對伊朗傳統和前朝風俗習慣保有深厚感情的薩曼王朝可以被視為波斯文化長期持續複興的最早象征,盡管薩法爾王朝的葉爾孤白在這一深入基層的運動中扮演的是先鋒引領者的角色。
如果我們將薩法爾王朝的阿姆爾·本·萊斯戰敗的900年視為薩曼王朝時代的正式開端,我們不應忘記這一王朝始於819年,直至1005年共有十二位埃米爾。成為河中地區統治者的艾哈邁德(819—864年在位)便是王朝的開國君主。他去世時,年僅八歲的兒子納斯爾一世繼承了王位,統治撒馬爾罕及一部分河中地區直到892年。納斯爾一世成年後以沉著穩重著稱,成功在各州之中重建和平。他的宮廷也憑借兼容並包的政策成為伊朗學者、哲人、詩人、醫生的聚集地,這也使撒馬爾罕和布哈拉兩座城市成為新興文化的燈塔。他的總理大臣——一名傑出的文化藝術資助者,不是公開宣稱自己信仰摩尼教嗎?
這種文化、政治的開放態度作為薩曼王朝的鮮明特質由892至907年在位的埃米爾——伊斯梅爾一世繼續傳承。在擊敗阿姆爾·本·萊斯後,他被哈裏發任命為呼羅珊、塔巴裏斯坦[24]以及雷伊和伊斯法罕城的埃米爾。如此,他將一個實力大增的國家傳給了他的兒子艾哈邁德二世(907—914年在位),後者將從薩法爾王朝的末代君主手中奪取整個錫斯坦。
自此以後,反抗他們政權的大小暴動接連不斷,並持續了約七十五年,在此期間,薩曼王朝日漸式微,並最終從政治格局中消失了。他們在治國才能上的欠缺以及內部權力紛爭將耗盡他們本已匱乏的國力。這一過程即便緩慢,卻無法扭轉,王朝最終於999年覆滅。
另一個後伊斯蘭的伊朗家族登上了曆史舞台:白益王朝(935—1055年)。他們的飛黃騰達是從德萊木開始的,這個彙集了很多小漁村和普通村莊的林區被近代的某些作者稱為吉蘭[25]甚至伊朗的瑞士。人們還為他們打造了一個族譜,使他們的家世可以追溯到顯赫的薩珊王朝,這一族譜“僅在他們強盛時期才流傳開來,但他們自己從未宣稱做過此事[26]”。
家族的祖先白益曾是裏海邊一個名叫齊亞克力什小村莊的漁夫,日後的王朝便由他得名。他有三個兒子:阿裏、哈桑和阿赫馬德,日後分別被冠以“伊馬德·道萊(國家的撫育者)”“魯肯·道萊(國家的支柱)”和“穆儀茲·道萊(國力增強者)”的稱號。在他們的家鄉,當時兩個反阿拉伯鬥爭領袖——民族主義首領馬坎和齊亞爾之子馬爾達維季——起義反抗巴格達的哈裏發國。鑒於後者被打敗,他們三兄弟均集結於馬坎麾下。
他們的發跡便始於此。阿裏被封為距離今天德黑蘭(當時僅為一個普通村子)和雷伊幾鏈的一個名叫卡拉季的地區的總督,根據不同史學家的估算,他帶領的武裝部隊約有一百至四百人。彼時薩曼王朝已江河日下,阿拔斯帝國也處於無政府的混亂之中,哈裏發的權力被貪汙腐化,來自中亞另一側的突厥雇傭軍在阿拉伯和其他宮廷中憑借阿諛諂媚備受寵信,於是這三個野心勃勃的什葉派兄弟麵前顯現出了一條通往權力的道路。他們走了上去,並在幾年後通過一係列軍事行動和同盟拆分重組,稱霸於法爾斯、伊斯法罕、俾路支斯坦、胡齊斯坦、前米底……以及他們的家鄉——伊朗北部的整片地區。如此,伊朗的大部分領土已被他們收入囊中,在他們掌控之外的隻有在錯綜複雜的時局中依舊由薩曼王朝後代甚至還有薩法爾王朝殘餘勢力支配的呼羅珊和河中地區,而在這裏,使用突厥語的部落首領和雇傭軍勢力正在崛起。
在對呼羅珊的一次勝利進擊中,阿赫馬德獲知了巴格達的局勢,在兩個兄弟的協助下,他決定攻打哈裏發都城,並於945年在遭遇極少抵抗的情況下將其攻陷。出乎意料的是,阿拔斯王朝的哈裏發穆斯塔克菲(944—946年在位)[27]竟熱情歡迎他的到來,並為他舉辦了歡慶宴會。如此,德萊木的軍隊[28]幾乎兵不血刃地進駐了這一傳奇城市。正是在其中一場縱酒狂歡的宴會上,阿裏的武裝部隊進入了王宮。根據編年史作者和史學家對這一場景的直白講述,兩個男人朝哈裏發走去,並對他說波斯語這種他聽不懂的語言。看到他們朝他伸出手,穆斯塔克菲誤以為他們想要親吻他的手,以示敬意。然而,他們卻粗暴地將他擒住,推倒在地,並拖入人群。眾人惶恐萬分,宮廷侍女四散奔逃。
遜尼派哈裏發國的政權突然易主,在945這一年,“伊朗對巴格達的占領”開始了,什葉派的白益王朝的管轄將持續到1055年,其間突厥“將軍”蘇布克特勤的起義[29]還奏出一段短暫的插曲。
同是白益家族首領的另一個德萊木人,以“阿杜德·道萊(國之股肱)”著稱的帕納·霍斯勞,作為哈桑的兒子,在突厥起義的這段時期統治著設拉子。他的表兄,被譽為“艾澤·道萊(國家的光榮)”的巴赫蒂亞爾作為巴格達當時的管理者無法遏製突厥將軍引發的動亂,於是向帕納求助。帕納趁此機會進入了阿拔斯帝國曾經的都城。人們不是說誰掌握了這座城市,誰就是伊斯蘭世界的主人、穆罕默德的繼承人嗎?此外,鑒於哈裏發僅在此地對遜尼派行使理論上的宗教權威,什葉派的宗教儀式在伊朗“占領者”的保護下在這裏也得到允許和支持。
帕納·霍斯勞,即阿杜德·道萊,憑借他強大的軍隊、他的十五頭戰象和他的弓箭手,997年在位於巴格達與巴士拉之間的瓦西特輕鬆剿滅起義軍,並凱旋進入巴格達。他展現的形象如此光輝燦爛,乃至於某些人毫不遲疑地將他視為伊朗曆史上最偉大的君主之一,盡管這一論斷顯得言過其實。
阿杜德·道萊於936年生於伊斯法罕[30],童年時勤奮好學,師從當時頂級學者,通曉哲學、曆史、偉大詩人的生平、數學和幾何。十五歲時,他繼承了父親魯肯·道萊的權力,成為白益王朝的領袖。此時,他已經知識廣博,能夠熟練自如地使用波斯語和阿拉伯語。
如此,眾多學者和哲人繼續聚集在阿杜德·道萊周圍,從他那裏獲得豐厚的津貼,作為他們在自己的著作上為其題獻的報償。這些才華橫溢的賓客頻繁出入他的宮廷,特別是在設拉子的宮廷。在分布於各省的眾多城市中,他還委托文人向有學習意願的平民提供免費教育,特別是年輕人。在那個時代,甚至隨後的幾個世紀中,這都是具有革命性的創舉。
阿杜德·道萊在其所有領地都進行了修築、改造和美化工程,特別是在他最青睞的設拉子——白益王朝的都城,這座他每有空閑便回來的城市。為了讓這座城市取水方便,也為了周圍農田的灌溉,他下令在一條鄰近的河上修建了“埃米爾”水壩(“班德阿米爾”)。這座水壩至今仍在使用,並成為當地一個景點。在法爾斯省和其他地區,特別是在巴格達,他命人維修養護坎兒井,以保證居民的用水和菜地的澆灌。
此外,他還十分關注公共健康,並下令在設拉子郊區修建了一所大型醫院——達爾沙瓦。他還命人在巴格達建設了兩所醫院,一所以設拉子醫院為原型,名為阿左德,另一所則專門治療精神病。這在當時又是一個創舉。
宗教寬容盛行於他的王國。作為證明,他選了一名基督徒——納斯爾·伊本·哈倫作為他的總理大臣。後者常駐設拉子,並在阿杜德·道萊出行時代為理政,這是一名什葉派穆斯林對一名基督徒給予信任的確實例證。阿杜德·道萊的確是一名什葉派穆斯林,在他統治期間和之後,什葉派的禮拜儀式和傳統都得到準許,這在鄰近國家普遍采取不寬容態度的時代是值得注意的。此外,他還命令總理大臣從國庫撥款,修複設拉子和其他地區的基督教禮拜場所,對瑣羅亞斯德教的廟宇也同樣對待,並嚴厲——一名史學家[31]認為“過於嚴厲”——懲罰對這些宗教信徒不敬的人。
對歡慶活動的喜愛也是他的一大特點,特別是在納吾肉孜節——伊朗新年時舉辦的慶典,其時的音樂、娛樂活動、民眾歡樂時光讓人們聯想起薩珊帝國某幾位萬王之王統治下的年代。不過這一趣味從未分散他在國家事務上的注意力。
這些優點背後的阿杜德·道萊也殘酷無情、玩世不恭,有時的行為舉止甚至有如一頭“野獸[32]”。據說他曾因為自己的一個奴隸從一名窮苦水果商販那裏偷了一個甜瓜而將其處決,他還命人清除過一名漂亮女奴,隻因對她的迷戀讓他無心理政!他表兄巴赫蒂亞爾的一位大臣因為辱罵他而遭受了極其殘忍的刑罰——用大象踩死!
他對權貴殘酷無情,對子民的命運卻十分關心,阿杜德·道萊通過特派大臣監察行政機構的掌權者,以杜絕對平民的欺壓行為。此外,他禁止乞討,並對武器攜帶進行管製以防止領土內的武器泛濫。他還非常重視公路安全,尤其是在將來自遠東的商隊引向中轉城市的道路。他很清楚這些商路的潛在經濟效益,在這方麵也取得了很大成功,因為伊朗城市總能吸引更多的商人和中介,這些不同宗教的信仰者在“德萊木人的秩序”下可以放心大膽地過路和停留。
在他勝利進入巴格達並鎮壓了武裝起義後,阿杜德·道萊將其表兄巴赫蒂亞爾任命為胡齊斯坦總督,使他遠離政權中心。巴赫蒂亞爾對自己被降至諸侯之列而怒不可遏,聯合了統治美索不達米亞北部的哈姆丹王朝[33]等,公然發起反叛。在一係列複雜變局後,巴赫蒂亞爾在978年5月29日底格裏斯河東岸薩邁拉附近的一次會戰中戰敗被俘,被施以盲刑,並在很久後被殺,但這一謀殺從未被正式與戰勝者聯係在一起。最終,阿杜德·道萊贏得了整個地區的控製權。
之前哈裏發被流放到距離巴格達不遠的提克裏特,並在這裏被軟禁了好幾年,阿杜德·道萊對他寬容以待,這也表現出對占多數的遜尼派的尊重:阿杜德·道萊讓哈裏發風光體麵地返回巴格達,讓他和他的仆從及後宮女眷搬回宮殿。為此他得到的回報是“塔基奧·梅萊(人民之王)”的榮譽頭銜。
如此,薩珊帝國得以重生,自居魯士大帝開始一直沒有實現的征服埃及直至傳奇的尼羅河源頭的夢想也隨之再次點亮。為此,阿杜德·道萊著手準備遠征。但他沒來得及付諸實施,便於983年死於癲癇發作,留下一個在白益王朝的統治下重新雄起的伊朗帝國,其領土從阿拉伯海和印度洋一直綿延至地中海。
最近兩個世紀的史學家尤其欣賞阿杜德·道萊統治中的兩點:被遺忘和塵封了數十年的“萬王之王”的頭銜被他重新啟用,以及世俗國家與宗教哈裏發國之間的正式分離。此外,盡管他偶爾對權貴過度嚴厲,史學家們還是讚許他兼容並包的政策、對科學家和文人的尊重,以及他所留下的建築工程。
他的去世是白益帝國衰敗的開始,到1055年,這一族係的軍閥已盤踞各地,紛爭不斷。他們中最著名的不是阿杜德·道萊之子阿卜杜·卡裏德哈·馬爾茲班(被叫作“薩姆森·道萊”),而是阿拉·道萊。因收留並庇護阿維森納——這個如此親近伊斯瑪儀派[34]且如此張揚的宗教異見分子,阿拉·道萊隻能滿足於將哈馬丹作為自己的都城,而失去了對高貴的伊斯法罕和玫瑰之城設拉子的控製權。
白益王朝之後,人稱“突厥”王朝的時代來臨了。自薩曼王朝開始,遠東雇傭軍,即通常所說的“突厥人”,無論在軍事活動還是治安維護中都成為必要的選擇。這些一般以部落為單位的族群以其戰鬥力、紀律和使自己不可或缺的欲望著稱,而且他們的確在短時間內變得不可或缺。與此同時,購買來自這些地區的奴隸迅速風靡起來,那些單眼皮、膚色比伊朗女人微深的“突厥美女”也在權貴和富人家中成為時尚之物。
無論男性還是女性,作為仆從還是奴隸,其影響力的增長使他們很快躍升為一股危險的政治力量。突厥女性掌握了某些後宮權力,陰謀詭計層出不窮,那些主人如此易於操縱,乃至於她們對國家政務的幹涉也日益頻繁——被支配者轉眼變身支配者。同樣的一幕在曾經求助於雅利安騎兵隊的埃蘭國早已上演過了[35]。
於是,當統治布哈拉和撒馬爾罕的薩曼王朝埃米爾聘請一位名為阿爾普特勤的突厥雇傭兵首領為他們服務時,他們事實上開啟了首個突厥王朝——加茲尼王朝(962—1187年)不可逆轉的奪權進程。事實上,這個阿爾普特勤憑借他出色的管理才能和靈活的領軍能力,迅速晉升,並很快在961年初被任命為皇家衛隊指揮官和呼羅珊總督。在第七任埃米爾阿卜杜勒·馬利克一世(954—961年在位)去世時,爆發了一場繼承權之戰,阿爾普特勤因沒被選為繼承人而大失所望,拒絕宣誓效忠新任埃米爾曼蘇爾一世(961—976年在位),並退隱巴爾赫。被曼蘇爾的部隊逐出這座城市後,他占領了阿富汗的加茲尼,並於962年在此組建了自己的政府。他的侍從中有一位名叫蘇布克特勤的奴隸,以其機智敏銳和統帥才能引起了他的注意,於是他將蘇布克特勤選作自己的女婿和繼承人。在他於963年[36]逝世時,蘇布克特勤繼續他的事業,直到997年在與巴格達哈裏發國的戰鬥中死去[37]。隨後,蘇布克特勤的兩個兒子伊斯梅爾和馬哈茂德爭奪王位。“加茲尼的馬哈茂德”最終戰勝了自己的哥哥,但與當時的慣例相反,他沒有將戰敗者除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