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政治恐怖主義的發明:哈桑·薩巴赫和“阿薩辛”(2 / 3)

成為“鷹巢”主人的哈桑在幾個信徒的幫助下開始擴建、加固已有的建築物,並將水這一對他自給自足的設想至關重要的資源儲存於一座巨大的蓄水池中。此外,他還在城堡內設置了專門用於貯藏食物的倉庫,以備圍城之患。為了讓樸實無華的建築更加優美宜人,他還命人在城牆內側和周圍種植樹木。

他也為自己布置了一間狹小的居所——城堡頂部一個類似瞭望台的塔樓,這使他可以從此處瞭望和監視他的領地和周圍的山穀。他正是在這個總部裏指揮著他麾下的龐大網絡,其中的成員全是伊斯瑪儀派下的尼查裏派信徒,並被指派駐守在星羅棋布於整個東方的要塞和小堡壘中。他破碎的“帝國”中各點之間的溝通是通過“佩客”(攜帶蓋有印章的信函的信使或傳令兵)或信鴿完成的。在城堡內定居後,哈桑將自己的妻子和女兒都送往遠離城堡的地方,以期身體力行絕對的禁欲。這也是他為其追隨者訂立的規矩。

在阿剌模忒內部,生活是圍繞伊斯瑪儀派的儀式和教學展開的,其教規雖比伊斯蘭正統遜尼派更加平和、內斂,卻十分嚴格。即使違規程度極其輕微,違規者也要在城堡的中央庭院中遭受公開鞭笞以示懲戒。就連哈桑的兒子——兩個兒子中的一個——也在1101年因醉酒而被哈桑處以死刑。而第二年,他的另一個兒子又因被控殺人而被處死,這一殺人指控後來如我們所知是不成立的[24]。哈桑對他的革命精英戰士有完全的掌控,他們被稱為“菲達延[25]”,即犧牲者。據說,馬立克沙曾派人給他送去一封恐嚇信,哈桑在接待信使時傳召兩名年輕的菲達延。他命第一個:“割開你自己的喉嚨!”又對第二個下令:“從塔樓頂上跳下去!”二人都毫不遲疑立即執行[26]。然後他對國王的信使說:“告訴你的主人,我有兩萬個跟他們一樣的青年。讓他小心為妙!”

馬立克沙信函的內容和哈桑的回複在當時所有編年史和後來的史學著作中都有記述。馬立克沙的信比較簡短:“你,哈桑·薩巴赫,你賦予自己一個新的宗教、一個新的國家。你蠱惑百姓。你號召幾個深山愚民團結在你的周圍,反對世界的主人。你對他們巧言令色。你派他們對抗阿拔斯哈裏發,而阿拔斯哈裏發是穆斯林的精神領袖,是國家與人民的基石。而你卻辱罵他們。你必須放棄自己卑鄙的無知,重拾你的穆斯林身份。如若不然,我們的軍隊已經全副武裝。我等待你的到來或你的回複。請謹慎行事。看在你自己和你信徒生命的分上。不要對你城牆的堅固性抱有幻想。要知道,即便你的城堡阿剌模忒是在天上,我們也將在全能真主的保佑下使它化為塵埃。願真主的偉大得到讚頌。[27]”

哈桑·薩巴赫對馬立克沙言辭恭敬的回信比來信要長得多。他沒有放棄他心中的任何理念,恰恰相反,他在信中講述了他出生、童年、求學的一段人生,以及他的痛苦和他疏遠阿拔斯王朝,轉而投靠開羅的法蒂瑪王朝的原因。他列數了阿拔斯王國的一條條罪狀,並指控它道德敗壞。在那裏,亂倫難道不是家常便飯?如何解釋他們對阿布·穆斯林·呼羅珊尼[28]的忘恩負義和他最終落得的下場——而他們能夠奪取江山完全是拜他所賜!哈桑·薩巴赫最後總結道:“如果蘇丹陛下在了解了這一切後,仍不起兵反對他們(阿拔斯王朝),我不知他在審問日(最後的審判日)將如何作答,他將如何解釋自己的態度以保證自己的靈魂得到拯救[29]。”

信使歸來呈報了哈桑的回複後,馬立克沙等待了兩年,然後命令手下的多個諸侯圍剿阿剌模忒。後者立刻遵命執行。哈桑當時身邊隻有七十個菲達延,食物儲備也很欠缺。因此,守城一方隻靠極其嚴格的口糧配給勉強支撐。麵對這一狀況,哈桑向城堡以外的眾多本地信徒求援。於是,三百伊斯瑪儀派信徒在阿布·阿裏·阿爾德珊尼的帶領下集結到一起,於1092年9月的一個夜晚突襲了圍城軍隊,使之在驚慌失措中潰不成軍。哈桑和他的菲達延終於得救,城堡也恢複了正常的食物供應。這一勝利在伊斯瑪儀派宣傳攻勢的吹捧下變成了一件至關重大的事件,甚至成為“首領”在戰鬥中用兵如神的“神話”的開端。反過來,這對馬立克沙和他的權臣尼劄姆·穆勒克在人們心目中的全能形象造成了重大打擊,也進一步加深了尼劄姆·穆勒克與哈桑之間的仇視。

哈桑決定趁這個有利時機刺殺尼劄姆·穆勒克。他召集了手下的菲達延,對他們說:“誰敢幫這個國家擺脫尼劄姆·圖斯(尼劄姆·穆勒克)?”這些青年都厭惡阿拉伯人和突厥人。他們個個訓練有素,忠於哈桑的理念,準備為宗教事業獻身。其中一個名叫阿布·塔希爾·阿蘭尼的青年自告奮勇,請求完成這項任務。

他們知道這位大維齊爾正在從都城伊斯法罕前往巴格達的路上,當前就在納哈萬德附近。阿布·塔希爾·阿蘭尼喬裝成托缽僧——所有菲達延都被授以喬裝術,在克爾曼沙阿周邊一個名叫薩赫內的小鎮上找到了他。阿布·塔希爾·阿蘭尼以向他交付一份請願書為由,接近了尼劄姆·穆勒克,並向他猛刺數刀。尼劄姆·穆勒克於第二日即1092年10月13日撒手人寰,凶手旋即也被處決。

這是哈桑黨徒實施的首次重大襲擊。鑒於被害人的身份地位,此事在整個地區引起了軒然大波。

尼劄姆·穆勒克遇襲前有可能剛剛被馬立克沙撤除了大維齊爾的職務。在收到被罷免的命令時,他讓人傳話給國王:“是授予你王冠的那個人將這一職權委托給了我。請你記住,這兩者是不可分割的。”一語成讖。尚不滿四十歲的國王於四周後的1092年11月死去,很可能是應哈裏發之邀做客巴格達期間中毒身亡。

人們有時將他的死歸在哈桑·薩巴赫信徒的頭上。但在我們看來,這是個錯誤。事實上,這些“哈桑的手下”從不使用毒藥,他們隻會通過公開的暴行造成最大的威懾效果。人們甚至將他們的行動方式與敢死隊相比,因為後者也同樣不惜混入人群,完成自殺式襲擊——重要的是讓每個人都目睹被處決者所受到的懲罰和處決者的英勇犧牲。在某些作者看來,年輕力壯的馬立克沙更可能是被哈裏發設計毒死的,因為後者不可能對塞爾柱宮廷內針對他的圖謀無知無覺[30]。

還有傳言稱那些菲達延在被派出執行任務前都會被毒品麻醉,然後被送至一個“享樂花園”——一個與《古蘭經》中描述的天堂類似的人造天堂,裏麵滿是美貌的處女。馬可·波羅多年後在他的《馬可·波羅遊記》中引述了一些令讀者驚歎的傳言,使這一教派在滅亡多年後更加充滿傳奇色彩。他寫道:“他在宮中豢養了一些本地少年,年齡在十二歲左右,都渴望成為戰士。”為使這些信徒服從他的意誌,敢於赴死,他給他們喂食毒品,再將他們抬入這天堂般的美景中。當他籌劃一項謀殺時,便命人將其中一名少年用毒品麻醉後抬出花園。待他醒來,哈桑問他從何處來。“從天堂來。”他會如此作答。所有在場的人聞聽此言也都期待能夠進入天堂。如此,“當山中老人(即哈桑)想要謀殺某個要人,便對他們說,‘來吧,殺死某某。等你們凱旋時,我將讓我的天使帶領你們上天堂,如果你們在執行任務時遇難,我將命令我的天使從那裏將你們送入天堂’[31]”。

這些故事對那些獵奇的讀者應該頗具吸引力,但它們隻是些神話傳說。我們可以自問,難道政治恐怖主義、狂熱盲信、對一個領袖的絕對崇拜,以及對某種理想某種程度上的執念需要毒品和人造天堂才能存在與發展嗎?以製造恐怖為目的的阿薩辛方法即使沒有毒品的使用也已經運作得十分順暢了。除了通常在清真寺門外禱告時間內實施恐怖襲擊,菲達延也慣於潛入權貴的住處,將匕首留在未來受害者的身邊,或向他們發送恐嚇信,讓他們以為自己隨時會被除掉。他們的另一種技巧是編造謠言,捏造一個遙不可及的“教主”和他所象征的全能力量,某種近乎神話的無處不在的個體。這些行之有效的方法時至今日仍不乏模仿者。

在對尼劄姆·穆勒克大維齊爾這樣的朝廷大員完成刺殺以後,他們還實施了眾多其他罪行。特別是當時帝國的兩大支柱陡然消失,馬立克沙繼承人之間爆發的王位爭奪戰使國家岌岌可危,社會治安崩壞,繁榮不再。這種氣候十分有利於實施暴力行徑,以使局勢進一步惡化。國王與大維齊爾的先後離世還導致一直以來監控並偶爾攻擊阿剌模忒的各方力量分崩離析。

從這時起,哈桑便製定了兩個目標。首先,他新建了一些要塞,或至少是一些堡壘,使他的行動網絡更加細密。他確定的新地點不僅限於有較多支持者的伊朗北部地區,更觸達遙遠的呼羅珊和西部地區,包括敘利亞、黎巴嫩、今天的巴勒斯坦等在內的黎凡特地區,他在那裏的信眾人數迅速增長並逐漸組織起來。其次,他有意將他的運動打造成現行政權最為主要的反對聲潮。為達到目的他動用了一切手段。

1099年7月15日發生了一起重要曆史事件:十字軍攻占了安條克和耶路撒冷。他們由此創建了講拉丁語的耶路撒冷王國、安條克公國、愛德沙伯國和的黎波裏伯國。為守衛他們的戰果,他們創立了幾個軍事修士會,這些軍事修士會與哈桑的組織具有驚人的相似性。很可能他們在這些重大征服戰後才發現了哈桑·薩巴赫所領導的運動及其強大的勢力。正如勒內·格魯塞寫道:“伊斯瑪儀派固然無法在基督教信徒中引起同情,但這並不妨礙它因其世俗權力和反對穆斯林帝國主義的立場,而代表了一種不可忽視的力量。”十字軍的阿拉伯和突厥敵人的敵人,可以成為他們的朋友和盟友,於是他們決定與阿剌模忒的主人進行接觸[32]。

1103年9月17日,兩名騎士——法蘭克人鮑德溫和日耳曼人洛泰爾——作為十字軍的代言人,在十名士兵的陪同下,登上了通往阿剌模忒城堡險峻的兩千級台階,來到了城堡門前。當日暑熱難耐,他們到達時已精疲力竭。城堡中接待他們的人對他們抱有幾分好奇,一些信徒為他們送上了清涼的飲料和水果。接著有人帶他們登上城堡的頂層,在那裏等待他們的是尚且舒適的臥室。他們二人在此稍事休息,從剛才翻山越嶺的疲憊中恢複了體力,為這一至關重要的會麵做好準備。有人來通知他們,“教主”將在傍晚時分接見兩位騎士。會談在誠摯熱情的氣氛中一直持續到拂曉,雙方的利益被緊密聯係在一起。

十字軍在阿剌模忒停留了一個月,在此期間他們參觀了城堡的防禦工事,並與眾多伊斯瑪儀派首領建立了互信關係。他們之間結下的默契將貫穿哈桑和他的繼任者布祖格·烏米德在世和在位期間。這一盟約所發揮的效力大大超出了預期。伊朗作家卡裏姆·凱恰瓦茲對阿薩辛曾謀害的四十八位穆斯林政要進行過一次精確的統計[33],他們中包括:兩位阿拔斯哈裏發——穆斯塔爾希德[34]和他的兒子拉希德,數位宗教領袖、法官、大地主、行省總督,五位部長,數位軍事將帥……其中大多數為突厥人和阿拉伯人。在哈桑和烏米德去世後,這一清單後麵逐漸出現基督教徒的名字。這些人中包括的黎波裏伯爵雷蒙德二世(1152年),耶路撒冷“準國王”蒙費拉的康拉德也於1192年4月28日[35]被當街刺死。撒拉丁,作為十字軍的遜尼派敵人,也曾於1175年和1176年兩次遭暗殺未遂。

一種恐慌心理開始蔓延。人們無論在公共場所還是私人空間都仿佛看到喬裝的阿薩辛——在人們想象中他們多以托缽僧的形象出現;懷疑和檢舉成倍增長;在風聲鶴唳的遜尼派國家彌漫著一種肅殺的氛圍。人們把所有的凶殺案一股腦都算到他們頭上,無論是否由他們犯下。就連他們自己也主動包攬某些與他們無關的罪行。“人們覺得他們的身影無處不在,就連歐洲也開始流傳那些最荒誕不經的謠言。幾個‘阿薩辛’曾在弗裏德裏希一世圍攻米蘭期間(1158年)試圖殺害他。另一些‘阿薩辛’則在法王腓力二世的指使下計劃於1195年在希農處決獅心王理查。[36]”當然,人們都愛添油加醋;阿薩辛的事例就是最好的證明。

盡管哈桑死後,阿薩辛的活動仍持續了很長時間,但他一生的傳奇如此深入人心,使得這位“教主”在之後幾個世紀中一直都是這一組織的活動唯一的象征。事實上,他在阿剌模忒度過的三十年中,從沒離開過他的“鷹巢”,除了三四次特殊情況外,他總是將自己關在他那間鴿子籠臥室裏。借此,他為自己塑造了一種神秘的形象。直到他臨終前幾日,盡管年事已高,他仍堅守其指揮職責,勤於料理各項事務,實行守貞禁欲。

在他的各種才能和身份背後,隱藏著一個多產的作家。他的著作留存至今的少之又少,但從我們所掌握的他的著作來看,他僅用波斯文寫作,且其散文技巧完善,論證手法純熟精湛。可惜在阿剌模忒被攻占時,伊朗遜尼派史學家、大臣阿塔·馬裏克·誌費尼在對城堡圖書館進行清點時,奉旭烈兀之命或在他的支持下隻保留了幾本《古蘭經》、幾件占星和觀察天象的儀器。哈桑撰寫的著作因被判定為褻瀆宗教、有悖伊斯蘭遜尼派的觀念,幾乎悉數遭到焚毀。唯獨一部《四季》得以幸存,但幸存的並非其原本,而是它幾乎同時代的阿拉伯語譯本,以及從阿拉伯語譯本再譯回波斯語的版本。哈桑在這部書中描述了智慧德行發展的七個階段,以及達到伊斯瑪儀派伊瑪目最高水平所需的知識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