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尹德妃正當紅,她的父親尹阿鼠也是朝中的紅人。久而久之,經過他的府邸就養成了“文官下轎,武官下馬”的慣例,杜如晦無意之中就違反了這個慣例。
杜如晦忘記了下馬,狗仗人勢的家奴衝上前對著杜如晦就是一頓暴打,暴打之下,居然打折了杜如晦一根手指頭。即便如此,尹阿鼠還不算完,指著杜如晦的鼻子大罵:“你算個什麼東西,經過我的家門竟敢不下馬!”
這個世界上,一般都是惡人先告狀的,尹阿鼠也不例外。歪把國丈尹阿鼠到女兒麵前狠狠告了杜如晦一狀,然後尹德妃再轉告到李淵那裏,事實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改變,“秦王屬下杜如晦欺負、辱罵臣妾家人!”(秦王左右陵暴妾家。)
這一狀告得太刁了,刁得讓李世民百口難辯,肝火上升的李淵當麵質問李世民:“我嬪妃家尚被你的左右欺負,一般小民恐怕更不得了!”(我妃嬪家猶為汝左右所陵,況小民乎!)
芥蒂,無邊的芥蒂!
事實上,即使沒有張婕妤和尹德妃的枕邊風,李淵的心中也對李世民產生了疑慮,隋朝的前朝往事就曾經在他的眼前上演,他太清楚皇帝與皇子的微妙關係了。
皇帝對於皇子,一方麵是父與子,一方麵是君與臣。普通人家的父與子沒有什麼顧慮,父親總是希望兒子早一天超過自己,把自己甩在身後,到那個時候父親就會略有傷感但更會欣慰地說:“我老了,可兒子長大了!”皇帝與皇子是不可能出現這一幕的,皇帝希望皇子早日跟上自己的腳步,但並不希望皇子超越自己。一旦有那麼一天,皇帝不會欣慰,更多的是恐懼,“這小子想幹什麼呢?”
終身製的皇權就是一堆由魔鬼看守的黃金,由於黃金比較珍貴,會讓每一個想得到的人都著一點魔,再讓其中的一部分人直接變成惡魔!
李淵與李世民的父子芥蒂不僅讓李世民失分,也讓李建成加分。
史書記載說,李世民每次參加宮中宴會都會思念早逝的母親,這讓李淵很掃興,也給了當紅嬪妃們攻擊的口實:“海內幸無事,陛下春秋高,唯宜相娛樂,而秦王每獨涕泣,正是憎疾妾等。陛下萬歲後,妾母子必不為秦王所容,無孑遺矣!”在攻擊李世民的同時,嬪妃們也沒忘了給李建成加分:“皇太子仁孝,陛下以妾母子屬之,必能保全。”
事情隔了一千多年,我們無法證實這段記載的真假,或許是真的,或許是史官為了美化李世民。
總之,在父親李淵的猜忌下、當紅嬪妃們的枕邊風攻擊下,以前大紅大紫的李世民從武德五年下半年起已經不如以前風光了,而他一生中最黑暗的時光也就此來臨。(由是無易太子意,待世民浸疏,而建成、元吉日親矣。)
劉黑闥還在河北縱橫,李世民卻隻能在長安城中觀望。
公元622年十月十七日,劉黑闥迎來了人生中的第二次高峰,這次高峰是踏著淮陽王李道玄的屍體迎來的!
淮陽王李道玄時年十九歲,堂哥李世民是他的偶像,以前他都是跟隨著李世民南征北戰,這一次是他第一次獨當一麵,沒有想到,也是最後一次。
年少輕狂的李道玄一直想成為李世民的模仿秀,隻可惜跟李世民相比,他太年輕了,同時他還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魅力不足,將帥不和!
十九歲的淮陽王李道玄與老到的史萬寶搭檔出戰,率領三萬大軍會戰劉黑闥。年少輕狂的李道玄有衝鋒陷陣的勇氣,卻沒有李世民行軍打仗的霸氣。勇氣或許與生俱來,而霸氣則是在戰場上慢慢積累的。
李道玄空有勇氣,沒有霸氣,身為副司令的史萬寶便與李道玄陽奉陰違,兩人的芥蒂最終讓李道玄送了命。
與劉黑闥的會戰開始後,李道玄率領輕騎兵率先衝入劉黑闥漢東軍的陣地,按照李道玄的部署,史萬寶應該提領大軍隨後壓上,形成梯隊進攻,然而令李道玄沒有想到的是,史萬寶居然按兵不動,坐看李道玄淹沒在漢東軍陣中。
史萬寶曰:“我奉手敕雲,淮陽小兒,軍事皆委老夫。今王輕脫妄進,若與之俱,必同敗沒,不如以王餌賊,王敗,賊必爭進,我堅陳以待之,破之必矣。”
史萬寶對親信宣稱,他是奉李淵手諭全麵負責大軍指揮,此次權且將年幼小娃李道玄當成誘餌,等李道玄失利,漢東軍反擊時,再全部壓上!
如此一來,隻可惜了崢嶸少年李道玄,本來一心一意想成為李世民的模仿秀,沒想到,到頭來卻成了史萬寶誘敵的魚餌。
遺憾的是,當李道玄真的成為誘餌喪身戰場時,史萬寶卻再也壓不上去了!
因為李道玄的陣亡震懾了全軍!
李道玄雖然年少,畢竟是大軍統帥,統帥都陣亡了,小兵還有什麼盼頭呢?一廂情願的史萬寶還想驅軍出征,然而軍無鬥誌,兵無勝心,三萬大軍瞬間崩潰瓦解,史萬寶的按兵不動貽誤了戰機,也動搖了軍心!
有時候,自以為是的人比傻子更愚蠢!
經此一戰,李道玄身死,三萬大軍崩潰,山東震動不已,洺州總管廬江王李瑗放棄洺州向西逃走。劉黑闥舊部紛紛響應,前來歸附,半個月的時間裏,劉黑闥再次恢複夏國全部版圖,此時距離他敗逃東突厥隻有七個月的時間。
劉黑闥再起,朝野震動,負責領兵平叛的李元吉畏懼劉黑闥的強勢就地駐軍,停滯不前,皮球再次踢回給了李淵,該派誰再去打劉黑闥這隻老鼠呢?
李元吉?肯定不行,還沒到前線,腿就軟了;李世民?不行,現在已經有傲氣了,等平定了劉黑闥還不傲到天上?李建成?更不行,進入長安之後就沒再打過大仗,他能行呢?難道最後還得讓李世民出來收場?
在李淵為李世民頭疼時,東宮內太子中允王珪、太子洗馬魏征正在做太子李建成的工作。在他們看來,此時的劉黑闥正是上天賜給李建成的功業,平定了劉黑闥,李建成的戰功薄上將有濃墨重彩的一筆,而太子之位也將更加穩固!
王珪、魏征說太子曰:“秦王功蓋天下,中外歸心;殿下但以年長位居東宮,無大功以鎮服海內。今劉黑闥散亡之餘,眾不滿萬,資糧匱乏,以大軍臨之,勢如拉朽,殿下宜自擊之以取功名,因結納山東豪傑,庶可自安。”
打一仗既然能增加戰功,又能穩定太子之位,這樣的好機會李建成自然不能放棄。第二天一早李建成找到李淵請戰。這一請戰正好給了李淵一個台階,劉黑闥這隻老鼠還是交給太子來打吧!
十一月七日,太子李建成正式受命率軍出征,同時出征的各軍均受李建成節製。李建成擁有應變全權!
李建成還是非常幸運的,此時他遭遇的劉黑闥雖然占據河北的版圖,但早已是強弩之末,表麵的繁榮並不能掩蓋實際的疲弱,二次東山再起的戰鬥力已經大不如前了。
在河北境內,第一次東山再起的劉黑闥如秋風掃蕩落葉,攻無不克,戰無不勝,而這一次,這個規律被打破了。
在魏州城,劉黑闥遇到了一生中最難拔的釘子。從這一年的十一月開始,劉黑闥一個月內兩次圍攻魏州城,兩次都沒有攻破,既耗費了時間,又耗費了兵力。
何以魏州城如此難打呢?這都是因為一個人,魏州總管田留安。
當時,河北等地的豪強紛紛殘殺本州官員響應劉黑闥,鬧得人心惶惶,上下猜忌,唯獨田留安跟以往一樣,隻要找他辦事,無論親疏遠近,一律自由出入臥室彙報。與此同時,田留安還不忘與屬下交心:“吾與爾曹俱為國禦賊,固宜同心協力,必欲棄順從逆者,但自斬吾首去。”
賊怕捉贓,話怕說開,話一旦說到這個份上,屬下反而坦然了:“田公推至誠以待人,當共竭死力報之,必不可負。”
有了屬下的忠心,田留安就有了繼續坦誠的資本。他的屬下有一個叫苑竹林的人,本來是劉黑闥一夥的,潛伏在魏州就是為了與劉黑闥裏應外合。田留安知道後,就當沒有這回事,反而將此人安排在自己的左右,並交給他一項重大任務:保管城門鑰匙!
這一招徹底把苑竹林震住了,田留安信任自己到了這個程度,自己再三心二意那還是人嗎?自此苑竹林也成了田留安的死黨,不僅沒有幫助劉黑闥成事,反而壞了劉黑闥的事,可見一個無間道反水之後的破壞力有多麼大!
在田留安的努力下,魏州城成了劉黑闥始終無法攻克的釘子戶,而這個釘子戶還時不時來個反擊,狠狠地在劉黑闥的胸口上釘幾顆釘子。
十二月十七日,田留安擊劉黑闥,破之,獲其莘州刺史孟柱,降將卒六千人。
在魏州城下前後糾纏了一個多月,劉黑闥沒有占到便宜,反而吃了暗虧,此時他赫然發現,戰場形勢已經發生了逆轉,太子李建成、齊王李元吉的大軍已經北上抵達昌樂(今河南省南樂縣),與魏州近在咫尺。幾乎與此同時,幽州總管李藝率軍南下,連破廉州、定州,南北合圍之勢即將形成。
屋漏更逢連夜雨,就在十二月十八日,唐朝政府並州州長成仁重攻擊了劉黑闥部將範願的部隊,範願的軍隊全部被打垮,劉黑闥隻剩下自己手中的一支軍隊孤軍奮戰!
麵對李建成和李元吉的緊逼,劉黑闥曾經兩次列陣,做出一副攻擊的姿態。然而兩次列陣之後,劉黑闥隨即草草收兵回營,他的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麼藥呢?
眼光毒辣的魏征看出了端倪,在他看來,這是劉黑闥軍心不穩的征兆,此時攻心比攻城更重要。
魏征言於太子曰:“前破黑闥,其將帥皆懸名處死,妻子係虜;故齊王之來,雖有詔書赦其黨與之罪,皆莫之信。今宜悉解其囚俘,慰諭遣之,則可坐視其離散矣!”也就是說,魏征主張優待俘虜,把俘虜當成政府的傳聲筒,通過釋放俘虜來瓦解劉黑闥的軍心。
事實證明,魏征的這一招堪比韓信的“四麵楚歌”,不同的是韓信以楚歌瓦解項羽軍心,魏征則是用俘虜的現身說法表明政府的誠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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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魏征的安排,再加上一直以來的優待,被釋放回營的俘虜都成了唐朝政府的義務宣傳員,一時間厭戰的情緒在劉黑闥大營中彌漫。就在這時候,劉黑闥的糧草再次出現了問題,吃不飽的士兵更加厭戰。這些士兵有的逃亡,有的索性綁架了自己的上司向唐軍投降,沒有糧草支援的劉黑闥軍已經呈現出崩潰的跡象,覆滅真正進入了倒計時。
在覆滅之前,劉黑闥進行著最後的掙紮,由於擔心田留安這個釘子戶與李建成的大軍裏應外合,劉黑闥索性趁著天黑,借著夜色的掩護偷偷從魏州城下撤了軍,連夜逃到了館陶。
說起來此時的劉黑闥運氣也真夠背的,他的退路隻剩下一條:向北退入自己的轄區。因為向東、向南、向西都是唐朝政府的轄區,都是死路一條,然而向北的退路也隻剩下半條活路,為什麼呢?因為向北正是永濟運河,而這段運河上恰恰沒有橋,也沒有船!
既然沒有橋,那就架吧,橋一直架到天亮還沒有架完,但是李建成和李元吉已經追了上來!
情況緊急,事不宜遲,劉黑闥緊急下令,王小胡背靠永濟運河列陣抵抗唐軍,自己則親自督導架橋。
值得慶幸的是,王小胡暫時擋住了唐軍,而運河上麵的橋終於造好了,向北的退路終於通了!
就在這個關鍵時刻,劉黑闥徹底暴露了自己的小農本性,他顧不上招呼自己的部下,居然第一個衝上了橋,通過了運河,把生的希望留給了自己,把死的危險留給了部下,這算哪門子領導呢?
劉黑闥一過河,他的大軍瞬間崩潰,感到被拋棄的士兵紛紛向唐軍投降,他們絕不幹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的傻事。因此在劉黑闥過河不久,唐軍越過停止抵抗的劉黑闥軍,開始過河追擊!
就在這時,意外又發生了,劉黑闥督造的橋居然是豆腐渣工程,唐軍剛剛過去一千餘名騎兵,橋居然斷了!
這樣,數萬唐軍被隔在了運河這邊,一千餘名唐軍騎兵則在對岸追趕率領數百名騎兵逃亡的劉黑闥。雙方的心態不在一個起跑線上,結果劉黑闥還是跑贏了唐軍騎兵。
其實這一點也不奇怪,就像一個老追不上野兔的獵狗問野兔:“為什麼我總是追不上你呢?”
野兔一邊跑,一邊回頭說:“你是為了一頓飯,而我是為了一條命!”
失望中,李建成望著運河對岸,一聲歎息:“完了,打了半天,還是讓劉黑闥跑了!”
運氣來了總是擋不住,這一次李建成的運氣格外好。八天之後,逃跑的野兔劉黑闥掉進了陷阱,而這個陷阱正是他以前的屬下——饒州州長諸葛德威挖的。
劉黑闥過了運河後一路向北疾奔,身後跟著唐朝騎兵將領劉弘基不依不饒。劉黑闥一路跑,劉弘基一路追,一路上劉黑闥馬不停蹄,得不到休息,等逃到饒陽時,劉黑闥身邊的侍從隻剩下一百餘人,這下劉黑闥又變成了連長。
到了饒陽城下,這一百餘人已經變成了餓死鬼托生,看見什麼都像包子。這時劉黑闥任命的饒州州長諸葛德威出城迎接,再三懇請劉黑闥入城,然而警惕的劉黑闥卻遲遲不肯入城。
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諸葛德威痛哭流涕,指天發誓,指地許願,總算去除了劉黑闥的戒心。心一軟,劉黑闥跟著諸葛德威進了城,他以為進了城可以安心吃一頓包子,卻沒有想到,他自己恰恰就是諸葛德威的包子。
入城後的劉黑闥下馬開始吃飯,飯剛剛吃了一半,不厚道的諸葛德威發動了突襲,一百多個還沒有吃飽的侍從全成了諸葛德威的“包子”,而劉黑闥無疑是那個塊頭最大的“包子”。
劉黑闥的悲劇也說明了一個道理:窮途末路的時候,熟人比陌生人更可怕!
至此諸葛德威徹底洗白了自己,劉黑闥卻隻能沿著自己選擇的道路一條道跑到黑。
諸葛德威勒兵執之,送詣太子,並與其弟劉十善斬於洺州。劉黑闥在這裏登基,又在這裏覆滅,洺州是他事業的頂點,也是一生事業的終點,而他的年號,叫作“天造”。
天造之福?還是天造之孽?
劉黑闥臨刑前,一聲歎息:“我本來在家種菜種得好好的,都是高雅賢這些人把我害到今天這一步!”(我幸在家鋤菜,為高雅賢罪所誤至此。)
曆史有時候就是非常搞笑,原本劉黑闥隻是統帥的第二人選!
劉黑闥終於了結了,三兄弟爭了半天還是由太子建成打死了這隻老鼠,此時已經是武德六年,隋末的割據勢力已經被消滅的十有八九,唐朝的統治終於有了大國的模樣。然而與割據勢力同時逝去的還有兄弟同心禦外的時代,在外患逐漸平定之後,兄弟鬩牆的時代也正式吹響了開場哨。
兄弟鬩牆而禦於外,是略帶辛酸的喜劇;
然而外患一旦解除,兄弟鬩牆就成為徹頭徹尾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