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乾隆的反應實在是有點過度了。在傳統社會,犯“諱”其實是難免的事,因為生活中需要避諱的字太多了,爸爸的名字,爺爺的名字,大爺的名字,嶽父的名字,太多了,誰都有可能不小心犯個一兩次。剛即位的時候,乾隆皇帝對這個事還曾經專門降旨聲明:“避名之說,乃文字末節,朕向來不以為然。”就是說,觸犯避諱,不是什麼大事,我不在乎。表現得很開明。所以,地痞流氓王瀧南雖然千方百計要陷害王錫侯,卻沒有想到拿這個犯忌諱的事做文章。那麼,乾隆為什麼偏偏要大動肝火,抓住這個小小的問題上綱上線呢?這說來話長。乾隆這樣的政治家,心思是非常之深的,他的一舉一動,包括看起來非常偶然的一次發火,那都不是一時衝動,背後都有他的政治考慮。他之所以要借這個事朝海成發火,與官修《四庫全書》以及由此引發的獻書、查書運動有關。
我們說過,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大清帝國登上了盛世的頂峰。朝野各屆都歡呼稱頌,讚揚乾隆皇帝的英明偉大。不過,難得的是在這樣的順境下,乾隆皇帝並沒有飄飄然。《易經》說“無平不陂(pō),無往不複”,就是說,凡事達到頂點,就必然向相反的方向轉換。
因此,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之後,乾隆就一再提醒自己,絕不能出現任何鬆懈思想。越是順利的時候,越要振作精神。乾隆知道,保持盛世要難於創造盛世,你隻有用“爭”的心態來“保”,才能真正“保”住勝果。因此,他毅然把所有已經取得的成績推在一邊,希望從頭開始,尋找自己統治中的漏洞,防止大清由盛轉衰。
那麼,大清天下還有什麼漏洞呢?我們不是說過,乾隆幾乎把曆史上所有威脅皇權的傳統勢力都清除掉了嗎?但是通過我們以前講過的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的彭家屏私藏野史案,乾隆發現了一個重要問題,那就是,雖然到乾隆中期,大清王朝已經建立一百多年了,民間社會還有許多人家藏有明代的野史,甚至還有吳三桂的反清檄文。這說明,老百姓的反清複明意識並沒有徹底根除,這對清王朝是一個極大的隱患。怎麼辦呢?乾隆想到了修書。
因此,宣布國家進入“極盛”以後,乾隆提出要大規模整理曆史文獻。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皇帝下旨說,為了大興文治,他立意修撰一部史上最大的叢書——《四庫全書》,來囊括中國有史以來的所有文化成果。
那麼,修《四庫全書》,就要搜集天下所有古籍。因此乾隆先搞了一次大規模的征集古籍活動。他專門派人到各省,懸賞重金,搜集民間藏書。為了防止人們怕“犯忌諱”而不敢獻書,乾隆特意在諭旨中說:“文人著書立說,原不妨兼收並蓄。即或字義觸礙,又何必過於畏首畏尾耶!”(《清高宗實錄》)意思是文人學士寫書,豈能每個字都正確,即使有點違礙之處,你們也不必害怕,大膽向我進獻吧,我不會怪罪你們!
聖旨一下,一年多時間,全國各地一共向皇帝獻了一萬三千五百部藏書。
乾隆一看各地獻書如此踴躍,自然十分興奮。他把這些書拿過來,一一翻閱。然而讀了幾天,乾隆卻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什麼問題呢?這一萬多種書中,居然沒有一本稍稍有點反清傾向的。這顯然不正常啊。乾隆很生氣,下旨指責各地官員說:“各省進到遺書不下萬餘種,並不見奏及稍有忌諱之書。豈有裒(pòu)集如許遺書,竟無一違礙字跡之理?”(《清高宗實錄》)就是說,你們弄到一萬多本書,竟然沒有一本有問題的。這種情況難道正常嗎?
進獻的書沒有問題,乾隆應該高興才對,為什麼反而大動肝火呢?原來,乾隆編《四庫全書》,有兩個目的,一方麵是想借此大興文治;另一方麵呢,還有一個隱秘的想法。那就是想借這個機會,調查一下“違礙書籍”在民間到底有多少。可是這一萬多本書中,居然沒有一字違礙,很顯然,老百姓不敢把犯禁的那些書獻出來。
既然這個辦法沒有達到目的,乾隆也就不再隱瞞他的意圖了。在開始修《四庫全書》的第二年,也就是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他直接命令各地大員,“再令誠妥之員前往藏書之家明白傳諭,如有不應存留之書,即速交出”(《清高宗實錄》)。就是說,要派可靠能幹的人,到那些藏書多的人家去查禁書,一定要讓他們把不法書籍交出來。
然而,查書工作進展得十分緩慢。對於這種容易給自己惹麻煩的事,各地官員是能拖就拖,能躲就躲,很不積極。因此乾隆皇帝非常鬱悶,所以他一直尋找機會,想製造一個響動,給全國官員敲個警鍾。王錫侯案,正好撞在了這個槍口上。
當然,說起來,這個案子完全是一起冤案。《字貫》的作者王錫侯是個老實巴交的讀書人,並沒有任何惡意。王錫侯這個人窮苦出身,三十八歲考中舉人後,連續九次會試都落第了。到這一年已經是六十五歲的老頭了。奮鬥一生,騰達無望,又不會做其他生計,沒有生活來源。當時據抄家的地方官彙報,王錫侯家十多口人,而全部家產,把鍋碗瓢盆、小豬母雞統統計算在內,不過六十幾兩銀子,是個非常貧寒的人家。(《清代文字獄檔》)於是他費了好幾年的時間,殫精竭慮,嘔心瀝血,寫了這本《字貫》,打算出版賣錢。沒想到沒賺到錢,卻惹來殺身大禍。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十一月,王錫侯被押解到北京,刑部比照“大逆”律判決王錫侯淩遲處死。淩遲當然很慘了,乾隆當然心知王錫侯冤枉,自己隻是要拿他祭旗,所以大開宏恩,從寬改為斬立決。他的幾個兒子和加上年滿十六歲的孫子一共七個人,斬監候,秋後處決。妻子兒媳及年齡未滿十六歲之孫子,都賞給功臣之家為奴。
王錫侯夠冤枉的了,比王錫侯更冤枉的其實是江西巡撫海成。海成是個旗人,雖然文化水平不高,但對“文字之案”向來十分積極。乾隆禁書令一下,他就查到了好幾十本禁書,本來在全國算是查書成績比較突出的。但是因為這個《字貫》案,乾隆對他窮究不舍,命刑部嚴判,最後給他判了個斬監候,就是死緩。乾隆下旨,坦率地說,他拿海成開刀,給他判得這麼重,就是為了給大家一個教訓,“使封疆大臣喪良負恩者戒”。乾隆在上諭中說:
“各省地方務須時刻留心省查,倘所屬內或有不法書籍刊布流傳,即行稟報督撫,嚴拿重治。”(《清高宗實錄》)就是說,各地官員你們一定要留心查訪,如果遇到有不法書籍,一定立刻上報,從嚴處理。
乾隆的這個恐怖手段果然達到了目的。“《字貫》案”有力地推動了全國各地的禁書運動。各地官員放下手頭其他工作,把禁書當作當前最重要的核心工作來抓。浙江巡撫三寶,就把全省的教職人員都分派回各自老家,讓他們深入各自的親戚家裏,“因親及友,細加訪詢檢查”,到親戚家借串門的名義,一家家暗訪,進一家,就說,我呢愛看書,看看你們家有什麼藏書。這樣,親戚們自然就沒有防備心理了。而且三寶還說,誰查到的禁書多,就升誰的官:“將來即以繳書之多寡為補用名次先後。”(《軍機處奏折》)在三寶的啟發下,各省官員也都命令下屬深入老百姓家裏,甚至跑到窮鄉僻壤的農民家中,逐戶搜查。整個大清王朝幾乎被掀了個底朝天。
每天都有大量的書籍被送到北京。送到北京怎麼辦呢?燒毀。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開始,紫禁城武英殿前就樹起了一個巨大的字紙爐,不分晝夜地焚燒禁書。
那麼,乾隆燒了多少書呢?史載乾隆銷毀的書籍“將近三千餘種,六七萬卷以上,種數幾與四庫現收書相埒(liè)”(章太炎《哀焚書》)。就是說,他修了一部《四庫全書》,又燒了一部《四庫全書》。吳晗因此說“清人纂修《四庫全書》而古書亡矣!”除了焚毀書籍,乾隆還係統地對明代檔案進行了銷毀,因為明代檔案記載了很多不利於他們滿族形象的事情。現在估計有一千萬份明代檔案,被銷毀了。
燒了這麼多書,乾隆還不放心。乾隆認為,不論官員工作多麼過細,也不可能把所有有反清傾向的書都查出來。最好是讓老百姓自己主動悄悄地銷毀家中的藏書,並且以後再也不敢傳播這樣的書。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乾隆皇帝蓄意製造了好幾起冤案。
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一個叫蔡嘉樹的江蘇揚州人,跑到官府,指控他同鄉的一位已經去世的詩人徐述夔所著的一部詩集《一柱樓詩》“大逆”。
蔡嘉樹與我們剛講到的王瀧南一樣,也是一個鄉間無賴,徐述夔已經死了,蔡嘉樹想要霸占徐述夔家的十幾畝田地,與徐述夔的孫子徐食田打了多年的官司。一看皇帝在查禁書,而且處理得這樣重,他就腦筋一轉,舉報徐述夔詩集中有“忌諱之詞”。
蔡嘉樹為什麼說這本詩集有“忌諱之詞”呢,因為其中有這樣一句詩,叫做“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清代文字獄檔》)。翮就是翅膀,意思是說,明天早上我要振起翅膀,展翅高飛,離開這個城市。這句詩,其實並沒有任何不妥之處。然而,案件上報到乾隆那,乾隆卻說,這句詩很反動。乾隆說:“此句乃“借‘朝’夕之‘朝’作‘朝’代之‘朝’,且不用‘上’,‘到’等字而用‘去’清都,顯寓欲複興明朝之意,大逆不道至此已極。”(《清代文字獄檔》)就是說,不應該讀明朝(zho),應該讀明朝(cho)。徐述夔想要複興明朝,要幹掉清朝的首都,所以叫一舉去清都。所以,這是非常之大逆不道。因此此案的處理結果也是十分嚴酷的:徐述夔和他的兒子都已經死去多年了,開棺戮屍,梟首示眾。他的孫子徐食田等五人被判斬監候,家產則全部沒收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