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種情況下,乾隆皇帝對那副對聯高抬貴手,從此停止製造文字冤案,也就可以理解了。已經殺了那麼多人,燒了那麼多書,他覺得可以罷手了。
第三個變化,是從積極進取、謙虛謹慎,變成了驕傲自滿、自鳴得意。
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他正好七十虛歲。中國有句古話,人生七十古來稀。所以七十歲是一個標誌性的年紀,標誌著一個人徹底步入老年,這一生也基本可以蓋棺論定了。所以以前不怎麼過生日的乾隆,對自己七十歲的生日非常重視。他在生日的時候,不但給自己鐫刻了一方“古稀天子之寶”的玉璽,還寫了一篇叫做《古稀說》的文章。對自己的一生,做了一個總結。
這篇總結是怎麼說的呢?乾隆對自己的功業,是怎麼判斷的呢?乾隆說:
三代以下,為天子而壽登古稀者,才得六人。至乎得國之正,擴土之廣,臣服之普,民庶之安,雖非大當,可謂小康……
意思是說,中國自秦始皇以來,兩千年間,活到了七十歲的皇帝不過才六個人。這六個人中呢,漢武帝晚年犯了很大錯誤,梁武帝不得善終活活餓死,唐明皇李隆基時爆發了安史之亂,宋高宗則偏安一方,無力收複故土,因此都算不上什麼偉大的皇帝。隻有元世祖和明太祖算得上是真正的成功人物。不過他們武功有餘,文治不足,統治上還是有缺陷。隻有乾隆一朝,從方方麵麵看,都超越了前古,領土最廣,向大清表示臣服的國家最多,老百姓的生活最安定。雖然稱不上大同,但已經可以稱得上小康。
而且曆代傳統政治中的那些重大弊端,都不存在了:曰強藩、曰外患、曰權臣、曰外戚、曰女謁、曰宦寺、曰奸臣、曰佞幸,今皆無一仿佛者。
就是說,強大的地方分裂勢力、敵國外患、權臣、外戚、後宮、太監、奸臣、小人,在我乾隆一朝都已經消滅。
“夫值此古稀者,非上天所賜乎。”所以我乾隆,不光活到了古稀之年,而且我的統治成績,確實也是“古來稀有”,這是上天保佑的結果。
這篇文章,充分反映了乾隆的誌得意滿。如果說,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登上盛世頂峰後,乾隆並沒有懈怠,而是再接再厲完善自己統治的話,那麼到了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乾隆終於認為,自己的統治已經盡善盡美,可以大大地鬆一口氣了。所以我們分析乾隆的行事作風,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前後,是一個關鍵的變化點。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以前,他總是不停地尋找自己統治的漏洞,打個比方,就好比在體育比賽中,他是用爭冠軍的心態來保冠軍。但是到了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乾隆的心態發生了明顯變化,他認為自己的曆史地位已經徹底奠定,自己的統治已經找不到什麼缺點了。所以心態就變成保了。
第四點變化,與我們剛剛說的心理變化有關。就是生活上從節製,到過度。有一句話說,氣可鼓而不可泄。進取之心一旦衰退,享樂的欲望就會湧上心頭。
在乾隆四十年(1775年)以前,乾隆皇帝雖然也很講究生活品位,喜歡收藏,但是他的生活享受,基本上沒有超過康熙和雍正立下的規矩。他的主要精力,還是放在國務上的。但是從乾隆四十多年開始,乾隆越來越沉溺於享受生活,越來越癡迷收集奢侈品。身體的種種變化,提醒乾隆,人生已經接近尾聲。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再不抓緊時間享受一下,就來不及了。
所以我們說,在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前後,乾隆的統治方針發生了一次的重大轉變。總體上來說,政治上從嚴轉寬,生活上由儉入奢。
那麼乾隆個人心態和性格的變化,僅僅影響了他自己嗎?當然不是。乾隆個人心態的變化,不可避免地,對清朝的政治、對全國的局勢,甚至對整個中國曆史的走向,都產生了重大影響。
德國哲學家黑格爾在分析中國傳統政體時說過這樣一句話,他說,在中國,因為皇帝控製著一切,所以皇帝就是整個國家的靈魂。隻有皇帝這個“不斷行動、永遠警醒的‘靈魂’”存在,國家才能向上,進取。假如皇帝懈怠了,精力不再集中了,那麼這個國家,就如同一個人沒了靈魂了。“假如皇帝的個性竟不是上述的那一流,那麼,一切都將廢弛,政府全部解體,變成麻木不仁的狀態。”(黑格爾《曆史研究》)
黑格爾的這段話,幾乎是對乾隆晚年政局一字不差的描述。確實,在傳統集權政治中,皇帝就是整個國家的神經中樞,所以官僚體係的精神狀態,就是皇帝一個人精神狀態的延伸。皇帝如果十二分勤奮,官僚體係也許會達到八分的勤奮。但是,如果皇帝有三分懈怠,到官僚體係那兒,就會擴大到九分。所以中國古代傳統政治的一個規律就是,一個統治者的心境變化,可以使整個國家麵貌發生根本性的改變。
那麼乾隆心態的變化,對大清官僚體係,就產生了如下的影響。
第一是懶。乾隆晚年,懶惰之風在乾隆朝官場上迅速蔓延。乾隆希望地方官在地方上不要主動挑起矛盾。不擾民,不生事,不要你們再有什麼大的成績,保持現在這個樣子就很好了。既然皇帝喜歡清靜,那麼地方大員們當然更樂於高枕無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乾隆四十五年之後,興起了一股懶政風。官員們遇到公事,層層推倭,一層一層向下轉批。總督和巡撫轉批給司員和道員,司員和道員轉批給知州知縣,層層拖延,誰都不著急。
比如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湖北江陵縣發生了一件搶劫案。一群一痞流氓搶劫了附近一個富有的寡婦家,寡婦認出了搶劫者是誰,當即報官。此案證據確鑿,情節清楚,很容易處理。可是當時的縣令卻懶得審理,將嫌犯取保了事。後麵相繼接任的四任縣令在十年內“均不嚴究”,這樣一個小小案件,換了五任地方官,還沒有結案。乾隆聽說後,也不禁大為惱火,說:“足見湖北吏治廢弛已極。”(《清高宗實錄》)
第二是軟。除了懶,乾隆朝後期政風懈怠的另一個表現是軟。乾隆晚年,心態越來越仁慈,對官員越來越寬容,對於那些貪汙的官員,也經常拖著不處理。有的大臣被革職十多次,卻還仍然上班領工資。皇帝既然崇尚寬仁,不願殺人,官員中老好人自然越來越多。他們在處理案件時,“於一切審擬案件,有意寬減”(《乾隆聖訓》)。就是不管什麼性質的案件,都從寬處理。更有甚者,連搶劫這樣的重案也“多所遷就,致凶頑不知懲創”(《乾隆上諭檔》),讓凶手得不到處理。
這樣一來,政府對社會底層的控製力就大大減弱了,社會治安越來越差,社會動蕩不可避免再度抬頭。這是後來白蓮教起義爆發的一個重要原因,這個我們以後還會講。
第三是官場上送禮之風的興起。
我們說,送禮,是中國古代官場上痼疾之一。乾隆剛即位,就明確規定,官場之上,不得以送“土特產”的名義給上級送禮。由於乾隆一直抓得很緊,所以在他統治中前期,送禮風基本刹住了。